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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召见的几位,有未与永和帝一起出逃的官员,有城中商贾,有世家子弟,还有一位是远道而来的松江郡王的孙儿。
无论是哪一位,都感受到了何大当家的温和。
是的,何大当家很温和,以至于有那么一刹那,他们怀疑眼前这位是替身。
没有雷霆万钧,更没有狂风骤雨,眼前的何大当家和蔼谦和,仔细询问了他们各自的情况,给予恰到好处的勉励。
其中松江郡王是太祖周池的族侄,闵兰复出之后,松江郡王曾上书朝廷,说闵熳让闵兰复出违悖了太祖旨意,也因此得罪了闵氏一族。
不到一年,松江郡王和世子先后暴毙于府中,其孙周垣悄悄请了仵作验尸,验出是中了慢性毒药,周垣找到了下毒之人,都是祖父和父亲身边的下人,这些人不仅收钱办事,同时也受到威胁,周垣顺藤摸瓜,查出幕后指使与闵家有关。
松江郡王和世子去世之后,周垣的封号迟迟没有颁下来,不仅如此,周垣和两个叔父也先后遇险,一个叔父受惊过度,至今还疯疯癫癫,
这些年来,周垣一家一直被笼罩在死亡阴影下,直到闵熳身份败露,闵氏一族灭亡。
然而那时闵兰还活着,周垣不敢翻案,只能带领全家继续闭门不出。
现在永和帝逃亡,金陵换了新主人,周垣来见何苒,他只有一个要求。
他想带上家人离开松江回晋地。
他们这一支,当家因为追随周池而被出族,流落在外近百年。
接连四任皇帝全部得位不正,远在闽地的永和帝更是来历不明。
周氏皇族彻底凋落。
周垣和他的家人只有一个心愿,便是回归故乡,哪怕不能回周家堡,只要是在晋地便已得偿心愿。
周垣向何苒献上丹书铁券,并且愿意献上整个松江王府多年的积蓄。
何苒让周垣先在驿馆住下,松江王府的事,还要让锦衣卫详查之后方能定夺。
还有一位是与胡家、陈家同列四大世家的路家。
路家是四大世家之首,但是路家的情况比较特殊。
路家五房的路青书跟随永和帝逃跑了!
这些世家每每都能在改朝换代之时屹立不倒,主要原因就是他们审时度势,不会让子弟胡乱站队。
永和帝来历不明,匆匆继位,而彼时何苒大军已到镇江,孰胜孰败,一目了然。
当时路家主连夜让在朝中为官的路家子弟全都召了回来,严令不许轻举妄动。
可是路青书却还是抛下父母妻儿和整个家族,跟着永和帝一起走了。
说真的,路青书此举已经足够满门抄斩了。
路家在得知路青书出逃之后,便寻了一具尸体,对外宣称路青书暴毙,还草草办了一场葬礼。
然而路家知道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路青书既是后周小朝廷的官员,这件事便早晚会露馅。
这些日子,路家小心翼翼,江南楼一事,让路家更加害怕。
想来想去,路家主做出了艰难决定,与其被人查出来,或者被举报,还不如主动承认。
路家主连夜开祠堂将路青书除族,然后便带着族谱来见何苒,向何苒禀明了此事。
何苒接过族谱看了看,温和一笑:“路家主深明大义,乃世家楷模。路家有多名子弟出仕,如今还都在家中赋闲吧?”
路家主忙道:“是,有的在族学里传道授业,有的在家中读书论道。”
何苒微笑:“如今南有永和伪帝,西有王豪蠢蠢欲动,接下来还有硬仗要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仅是粮草便还差三十万两,我现在正缺背景强大又熟悉江南政令民情的官员,难得有路家这样德高望重的仕林望族,不如就请路家主从子弟中挑选几个精明能干的,接了这个差事吧。”
路家主怔了怔,让路家筹集粮草?
这是摆明在向路家要钱!
但是这个差事办好,路家子弟的前程也就稳了。
好一个何苒,既敲打了路家,又让路家掏了银子,一举两得。
但同时,路家得以保全,路家子弟可以再入官场,甚至可能比以前更加顺遂。
“大当家如此看重,路某代表族人,向大当家致谢,大当家敬可放心,路氏一族定不负所托。”
三十万两,路家至少要出一半,另一半,便由路家出面去筹措了。
送走路家主,天色已近黄昏,何苒伸个懒腰,对小梨说道:“备膳吧。”
小梨笑着说道:“大当家,您也不看看都什么时辰了,晚膳早就准备好了,都在火上温着呢。”
小梨把晚膳端上来,,小八不知道飞去哪里玩了,何苒独自坐在桌前。
一碗白粥,一只水煮蛋,一盘白灼青菜。
只有一个人的时候,她的晚膳都是这么简单,顶多就是想喝酒时,多加一盘花生米。
她想起小时候,父母工作忙,那时候,祖父还没有退休,也是经常不回家吃饭,每当家里没有大人的时候,就是她和哥哥最开心的时候。
他们会叫上一群小伙伴来家里玩,大家一起下厨,一起做饭,有一次着火,还叫了救火车。
事后哥哥把所有责任全都揽到自己身上,挨了一顿男女双打。
从小到大,哥哥在大院孩子们心中都是神一般的存在,那次挨打,没让哥哥跌落神坛,反而让他接了地气,大家看哥哥的眼神更加崇拜。
何苒微笑,在那些孩子当中,她一定是最崇拜哥哥的。
后来哥哥上了军校,进了部队,做了兵王,年纪轻轻便立下赫赫战功,她的哥哥永远是她的骄傲。
何苒还在笑,眼水却已经涌了出来。
哥哥是在空难中出事的,同机无一生还,她和父母赶到那片坠机的山谷,没有找到哥哥的尸骨,也没有找到一件哥哥的遗物。
最终,他们和其他遗属一样,只带回一瓶土,她的哥哥长埋在那片山谷,这是那里的土。
何苒喝完最后一口粥,回到卧房,换了一袭深色衣裳,想了想,又拿上一坛酒。
她原本还想等忙过这两日,可现在她等不及了,她想马上见到哥哥,她有一肚子的话要问他,也有一肚子的话要向他倾诉。
何苒悄悄避开府外盯梢的耳目,走过两条胡同,看到早已牵马等在那里的流霞。
何苒飞身上马,流霞紧随其后,消失在夜色之中。
夜晚的金陵城,已经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繁华,彩灯烁烁,红袖招招,酒楼伙计站在门口迎来送往,风中送来丹桂芳香。
主仆二人策马走过繁华街道,在一座灯火辉煌富丽堂皇的酒楼前翻身下马。
流霞低声说道:“如意楼,徽州宗家的产业。”
何苒信步走上台阶,一名青衣女子迎上来:“客官里面请,我家家主已经恭候多时!”
何苒看她一眼,没有说话,跟着这名女子走进酒楼。
酒楼设计得极为精妙,有一道楼梯隐匿在一棵巨大花树后面,青衣女子指了指,说道:“贵客请。”
楼梯之上,是一道铺着厚厚波斯地毯的回廊,沿着回廊往里走,便是两扇敞开的门。
门内灯光柔和,细看之下,那不是灯,而是十几颗硕大的明珠。
一人独自坐在莹莹珠辉中,隽永平和,看不出半分杀气。
何苒走进去,门在身后无声关上,流霞与那青衣女子都留在门外。
何苒扬起手中的酒坛:“我有酒。”
宗祺指指桌上:“我有下酒小菜。”
何苒嘻嘻一笑:“真好,这次不会再把厨房点着了。”
宗祺那似是看尽世间百态的眼眸里泛起水光,但唇边笑意更加柔软:“有哥哥在,着火也不怕。”
何苒拍开酒坛上的泥封,给自己和宗祺更倒一杯:“这杯酒,贺久别重逢。”
一杯饮尽,再倒一杯。
何苒问道:“你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你不知道,当年爸妈有多伤心,妈妈大病一场。”
宗祺叹了口气:“当年我坐的是客机,飞机坠落的时候,我便没有了知觉,后面的事全都不知道,等我想起前尘往事时,已经是宗祺了,那时我已经十三岁。”
“啊?你是十三岁时才知道的?”何苒还以为哥哥和她前世一样,忽然便来到另一个时空,原来不是。
宗祺点点头:“以前我从不相信会有投胎转世之说,直到那一次死里逃生......”
“事情还要从宗家说起,世人都知宗家不但是徽州巨贾,还造福乡梓,造桥铺路,行善积德。
可是外人哪里知道,宗家内里却是烂透了。
我出自宗家长房嫡支,宗老太爷有两头家,也称两头大。
所谓两头大,就是在原配之外又娶平妻,平妻原本住在扬州,后来接回徽州老宅,与原配平起平坐。
我这一世的父亲,便是原配祖母的长子,平妻先后生了四个儿子,而我祖母只有父亲一个,可想而知,那些年过的是什么日子。
父亲八岁时,险些被平妻吴氏害死,我祖母为了保住父亲,便主动去了庄子。
那处庄子是祖母的嫁妆,距离徽州城四百多里,地方偏僻,吴氏的手伸不过来,祖母在那里将父亲抚养长大,并娶妻生子。
我的母亲出身农家,质朴善良,父亲跟着庄子里的帐房先生读过几本书,却更喜欢做生意,那些年把庄子经营得井井有条。
后来他们生了我,我们一家四口,过得简单而快乐。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我们已经远离了宗家的是是非非,可那些人却还是没有放过我们。
宗老太爷花钱给自己捐了个七品官,当时徽州的知府于大人对礼法看得极重,得知宗老太爷不但有平妻,而且还让嫡长子流落在外,很是不喜。
消息传到宗老太爷耳中,族人劝他让嫡长子回来,继承家里的生意,那些人也不是真心想要帮我父亲,而是以为我父亲长在外面,没有学过生意,让他回来主事,他们可以从中拿到更多的好处。
于是宗老太爷便派人去庄子,将我们一家四口接了回来。
后来的事,想来你也猜到了,吴氏重金雇了匪人在路上拦劫,杀了我的祖母和父亲娘亲,看到河上有船只朝这边驶来,父亲拼了最后的力气把我扔进河里。”
何苒震惊:“当时你十三岁?会水吗?”
宗祺摇摇头:“是,那年我十三岁,不会水。可如果父亲不把我扔进河里,我定然会死在那些人的刀下,当时那条船上的人看到岸边有人行凶,便疾驶而来,这个时候把我扔进水里,即使我不会水,也有一线生机。”
何苒颔首:“伯父有急智。”
宗祺继续说道:“那条船是漕帮的船,救我的人,是漕帮的韩大当家。
我落水时已经受伤,又在河里呛了水,被救起后一直昏迷不醒,韩大当家替我收殓了亲人,又带我去了扬州。
我醒来时已经到了扬州,睁开眼,恍如隔世。
我记得我是林芃,我是一名军人,家中四世同堂,我有父母和妹妹,还有曾祖父和祖父。
我记起了所有的事。
从那一刻开始,我虽然还是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可却有了不属于那个年龄的心智和见解。
一年后,在韩大当家的帮助下,我回到宗家,开始了我的复仇之路。”
何苒算算时间,传闻中宗祺十八岁接管家中生意,哥哥是十四岁回到宗家的,这中间相差了四年。
“回到宗家后,也是危险重重吧。”何苒问道。
宗祺眼中闪过一抹杀意:“我刚刚回去,吴氏的几个儿子便亲自对我动手,四个大人打一个半大孩子,想要把我活活打死,危急时刻,是韩大当家派来的人又一次救了我。
而我再次回来后,我那位所谓的祖父宗老太爷自己吃了解药,先在屋里点迷香,又亲手给我端上一杯毒酒,让我和他一笑泯恩仇。
虽然这一世的身体还没有长成,但是前世我受过的严格训练却已经深深地刻进了骨子里,我察觉到有迷香后,便屏住呼吸,然后假装晕倒,我那位祖父,见我没喝毒酒便昏迷了,便亲自掰开我的嘴,把毒酒灌进去。
所以之后我把宗老太爷身边的侍从和护卫全都杀了,把他们的尸体连同宗老太爷一起关在屋里,关了整整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