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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长安城外的枫林小路上,枯烂枫叶铺了满地,光秃扭曲的树枝在月影下显得格外阴森诡异。
裴户奴的一身白衣上满是灰土和血迹,踉跄着,狼狈不堪地跟着前方的一位身着青色袈裟、黑布蒙面的和尚,不解地问道:“你到底是何人,又为什么要救我?”
青衣和尚缓缓停下,解下脸上的黑布平静转身,目光若水,无波无澜。
裴户奴皱眉望了片刻,猛然一怔后神情复杂,目光中疑惑感激惊讶皆有。他记得十几年前的那个夜晚,就是这位杀红了眼的僧人将他带出了裴府,辗转小路翻山越岭地去了蜀中,把他交给了那位种土豆的老头之后便再没出现过,年幼的裴户奴曾立在风口等了他好多个日夜却没等来他的身影,日复一日的也就不再去想了。不过一晃十几年,这僧人的面庞上虽多了些皱纹沟壑,裴户奴也依旧认得出来。
青衣和尚借着月色将裴户奴脸上的神情看得一清二楚,温煦一笑,感慨道:“看来……你还记得我,这倒也不枉我当年拼死将你救出裴府。”
裴户奴扶着身旁的一棵枫树,神色转而黯然,垂眸道:“只可惜,我此次没能杀得了皇帝。”
“不急。”青衣和尚声音沉浑,“就算你此番杀掉了他,也无法为你父亲正名,他照样还是会背着狼子叛臣的名号。”
裴户奴心中一阵苦涩,抬眸颇感无助地望向满面淡然的青衣和尚。
青衣和尚此时缓缓抬起右手手掌,掌心向上托着盈盈月色,随后猛然翻掌,掌风吹得脚下枯枝烂叶窸窣着躲避,和尚则眯起眼睛略带杀气说道:“与其一朝杀了皇帝,不如颠覆整个北燕王朝取而代之。”
裴户奴闻言后脊发寒,平生第一次在心中产生了惧怕的感觉。
青衣和尚却转眼又换上柔和的笑容,走近裴户奴身旁扶了他一把,说道:“走吧,随我去东都洛阳,那里还有一些你父亲的旧部等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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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晨,长安城外的官道上,一辆锦布棚顶的宽敞马车悠然而行。拉车的马是一匹昂首挺胸的雪白大宛马,车的尾部则挂着一堆五颜六色的包裹。
杨佑安从车内探出头来,愁眉苦脸地瞧了一阵儿那些从侧面望去都能瞧见的硕大包裹,叹道:“蓝景山也真是的,明明什么都不缺他还非要给我带上这些累赘的东西,也不怕我遭土匪打劫?”
车内湘雪听闻此言后微笑道:“蓝少爷也是好心,这些东西没准儿路上真能用得到。”
杨佑安缩回脑袋,仰在车厢中啧啧叹了两声,摆弄了那枚刻着平安二字的羊脂玉佩一阵儿,又不得消停地爬出了马车,坐在了赶车的马车夫身旁。
这位马车夫瞧着三十余岁,赭色皮肤却是满面英气目光凛凛,那双拉着缰绳的手掌看起来宽阔有力。这双手不像牵马缰的,倒像是常年握刀的。杨佑安歪着脑袋看了这马车夫片刻,忽然问道:“你是蓝将军的手下?”
马车夫闻言微微偏过脑袋,极为无礼地打量了一下身旁衣着华丽的男子,目光中九分的狂傲只有一分恭顺。这也难怪,似他这等战场上九死一生拼杀过来的顶尖军将,除了对蓝玉这等同生共死的将领忠诚外,怎么会将一个看起来在皇宫中娇生惯养,什么风浪都没经历过的皇子放在眼中?
马车夫淡淡一笑,不怎么真心地赞叹道:“齐王殿下好眼力。”
杨佑安并不在意这位马车夫的无礼目光,接着问道:“这次蓝将军叫你带了多少人随行?”
“算上我,一共是五十人。”马车夫目视前方说道,声音低沉略带沙哑。
“五十……”杨佑安笑眯眯揉着受伤的左肩,又道:“既然你是奉命跟着我,总得让我知道你叫什么吧?日后真要是有刀架在我脖子上了,我还有个名字可以喊,给自己壮胆。”
马车夫的嘴角显现出一丝不屑,将大宛马的缰绳松开了一圈儿,说道:“末将倪逸。”
“好。”杨佑安抬起右手拍了拍这马车夫的厚实肩膀,说道:“倪将军,前方路口记得左转马头,咱们不去齐州封地而是去蜀中的芙蓉山。”
马车夫猛然勒紧缰绳,转头略带惊讶地问了一句:“为何?蓝将军说要我们安全护送齐王殿下去齐州。”
杨佑安撇嘴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嘛。再说蓝将军让你们跟着我的目的无非是护卫我的安全,至于其他的事情,你们就不必多干涉了。另外,倪将军,我知道你这等浑身本事的人瞧不起我,更不愿意委身做我的护卫,不过你放心,我绝对会让你不虚此行。”
刚刚还一脸狂傲的马车夫此时面色中竟多了点儿敬佩,思量片刻后一甩缰绳,高声喝了一句:“驾!”
杨佑安长舒一口气,再度爬回车厢,颠簸中触到了左肩的伤口,疼得他倒吸了两口气。
湘雪见状忙塞了两个软枕过来,杨佑安却把枕头推了回去,微笑摇摇头。湘雪抱着枕头抿了抿唇,杨佑安与那马夫说的话她都已经听到,此刻有些担忧地问道:“王爷,真的要去蜀中?”
“嗯。”杨佑安神色坚定,“或许我还可以在那里见到裴美人儿呢。再说……”杨佑安抓过裴户奴的那把佩剑,平放在膝上,继续道:“裴美人这些年隐居的地方,或许也有某个剑术大家吧,倒是就算见不到美人儿,能向山中高手讨教一两招也是不亏的。”
湘雪蹙起眉头,神色凝重。
杨佑安被她的神情逗乐了,说道:“你不用担心,我怕死得很,遇见打不过的就跑路呗,跑不过就拍拍马屁把他弄舒坦了,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嘛。”
湘雪扭过头去,轻轻哼了一声。
杨佑安无奈地笑笑不再理会她,将腰上别着的斑驳长箫抽出,和膝上的古朴长剑并排摆在一起,再伸出手指弹了一下那柄古朴长剑的剑鞘。
剑鞘内的长剑嗡鸣不止。
杨佑安缓缓闭上眼睛,向后靠在车厢上喃喃道:“我有一剑,可以平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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辗转入蜀,此时腊月已过。虽然倪逸说同行的精锐兵士有不多不少五十人,但一路上除了倪逸外,杨佑安再未见过其他人。不过这架华丽马车穿城入市却没有盗匪敢来打劫,这又不得不说是其余四十九人的功劳。
果然是大隐隐于市。
蜀地民风与气候和长安颇为不同,此处四面环山、气候温和舒适,在当朝纵横家看来是个极好的割据之地,易守难攻。也正是因为群山围绕的缘故,蜀地之人虽然剽悍善战却极不愿意踏出此地,更不愿意接受外族的统治。如此也就决定了蜀地之人只适合做一个等待天下安定的旁观者,自恃天府之国上饶之地而安享一方。
杨佑安跳下马车抻了个懒腰舒展筋骨,随性走进一家露天酒馆,要了些好酒好菜坐定,漫不经心地打量周围的人与景致,时不时地向湘雪啧声感慨:“怎么早些年没有来这里逛逛呢?”说着夹了一筷子沾满红油的肉块放入口中,但还未等咽就先狠狠咳了几下。
酒馆的老板娘是为颇有风韵的妇人,在不远处瞧着这位咳得狼狈的公子,见他着了一身金线锁边的锦缎白袍,淡黄色腰封上垂着一枚上好的玉佩,面庞俊秀,浑身贵气,只是腰间别着的破烂长箫和身后斜背着的一柄朴素长剑与他不大相称。再瞧他身边那位相貌卓绝的蓝衣女子,此等姿色的女子对那位公子竟是低眉顺眼,看起来像个听话的婢女。不消说,这公子必定出身不俗。
老板娘如此想着,伸手挥退了要去给杨佑安上酒的店小二,亲自捧过酒壶,扭着腰肢走过去,向好不容易才从一口辣油中缓过来的杨佑安说道:“公子,酒来了。”
杨佑安转脸望去,见这老板娘虽年岁不小却是细腰堪折、胸前波涛壮阔,脸上的笑容如妖狐般满是媚意,便颇为配合地换上了一脸的风流浪荡,指着桌上的那盘红油肉,嬉笑问道:“敢问老板娘,这是一道什么菜,味道也太辣了些。”
风情万种的老板娘望了一眼杨佑安的面庞,情不自禁地怔了一下,她刚刚离得有些远只是觉得这公子清俊,现在近在咫尺才觉这位公子的长相醉人。老板娘换上最柔最软的语气回应道:“这道菜的名字叫做肥肠鸡,是本店的招牌菜,鲜香可口麻辣入味。不过……我听口音公子像是外地人。公子若是第一次入蜀,定然是吃不惯这道菜的,不如稍后我命人弄些清淡些的菜给公子送来。”
杨佑安笑意如春风,他在风月场莺语斋混迹几年,虽说是和裴户奴相处的时间最长,但仍有一套对付女子的本事,他抬起右手伸向一侧的长椅做出个请的姿势,说道:“那可就辛苦这位姐姐了。”
老板娘娇笑着坐下,为杨佑安倒满酒,一转眼珠问道:“不知公子是从何地来的?”
“长安。”杨佑安抿了一口杯中的酒。
“好地方啊。”老板娘赞叹道:“早闻我北燕王朝的皇城之繁盛、百姓之富贵,今日见了公子才知此言不虚。”
杨佑安笑着摇头,向老板娘眨了下眼睛暧昧说道:“长安虽繁华,却比不上这里的秀丽环山、美人如画。”
“公子真是嘴甜如蜜。”老板娘的笑容愈发真心实意,本着地主之谊向杨佑安介绍道:“蜀地的确环山,而且山峰各有不同,有被誉为天下之秀的峨眉,还有被誉为天下之险的剑门。公子若有兴致定要亲自登上去瞧瞧。”
杨佑安挑了挑眉毛,说道:“姐姐说的这些地方我记住了,只是我此番前来是想去一趟芙蓉山,早闻芙蓉山的云海有名,我想要亲眼去瞧瞧,不知……姐姐是否能为我指一指路。”
老板娘温和一笑,点点头继而道:“芙蓉山离此地倒是不远,山上也的确是好景致。公子从我这酒馆出去一路南行便到了,云海之景只在最高的主峰之上。不过芙蓉山毕竟属于雪山一脉,何况现在还未入春,公子登山的时候可要注意添些衣物。”
杨佑安弯了弯好看的丹凤眸子,一边掏出一锭银子塞进老板娘的手中一边说道:“多谢姐姐的嘱咐。对了,能不能劳烦姐姐为外面那辆马车的车夫弄些好酒好菜?”
“好说,公子稍候片刻。”老板娘在杨佑安的手上揩了两下油后识趣儿地站起身来,一步三流连地转身而去。
一直未说话的湘雪瞄了眼酒馆外闭着眼睛靠在马车上的倪逸,小声道:“王爷,你会带倪将军一同上山吗?”
杨佑安悄悄地甩着手说道:“不会,让他们在山下守着吧,这些人并不臣服于我所以不好管控,还是暂且放远一些比较保险。”
“嗯。”湘雪支着下巴点点头,望着倪逸似睡非睡的模样出神。杨佑安则不服气地又夹了一筷子肥肠鸡塞进嘴里,结果这次咳得更厉害。可叹前来求剑的齐王殿下没被剑术放倒,却是先被一道蜀地的家常菜放倒了。
几张桌子之外,一位身着牙白色阔袖长衫、一副书生模样的俊朗青年在自饮自酌,他已经好奇地打量了这位难得一见的贵公子半晌,见他被一道菜弄成如此模样,不觉挽唇一笑,举杯而饮,姿态分外儒雅。
杨佑安咳得脑仁生疼,气得拍了一下桌子,暗骂一句:“他娘的。”
书生似乎耳力极好,在杨佑安骂完这句粗鄙之语后笑意更深,不自觉地将这位看似金玉其外败絮其内的贵公子记在脑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