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稷下学府,青笙雅苑,缕缕淡菊的幽香飘散在面积不大却古雅别致的院中。
百年常绿古松下的石桌上,摆着一张梨木棋盘,棋盘上玛瑙雕成的黑白棋子散落有致。荀逸两指间捏着一颗白子,凝望棋盘低眸思衬,微长眼睫在他的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宁静若画。
与荀逸对弈的是个白眉老人,他毫不掩饰地笑意吟吟地望着面前已经脱去稚气的年轻人,轻声感慨道:“看来公子三年游历间,收获不小啊。”
荀逸淡泊一笑,抬手落子,着盘声铿,抬眸道:“也算不上有什么收获,多走了些路而已,其实草屋茅檐住惯了,回到青笙苑来,一时还有些不适应。”
老人从棋盒里摸出个黑子来,瞟了两眼的棋盘后随随便便地落下,说道:“公子不适应也不行喽。荀珲现在把稷下学府府主的位子都让给公子了,我看啊,公子再想走就难了。”
执棋公子面露无奈。
老人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收敛起几分笑意,靠在藤椅上继续道:“公子,薛永道的事情,你真的不打算插手?”
荀逸拈起一颗白子,摇摇头,道:“不是晚辈不想插手,而是薛公做的这件事情,别人实在帮不得。晚辈知道薛公是为北燕根基着想,但他此举未免太过激进,朝堂势力还未明朗,太后就正好借着那篇檄文杀鸡儆猴,任谁去劝说都不会有用。一时冲动后适得其反,他也只能自己食下恶果。不过好在……薛公的家人得以保全,我已吩咐下人尽力照抚。”
老人眯了眯眼睛,目光中三分赞许七分哀怨,赞许于荀逸的冷静清醒,哀怨于多年老友薛永道被横刀斩首的命运,默然片刻后又猛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继续问道:“我听闻前几日齐相国寄来一封书信,据说字里行间都在暗示稷下学府再提门槛、收拢势力。既然公子觉得朝堂形式不明,那……这次是否打算按照齐相国的话,暂且退守?”
“不退。”荀逸脱口而出,态度坚决,声音却平静:“几十年前的北疆国战早已平息,如今称得上是太平盛世,我要看着北燕除冗官、兴文教。我不管我爹和太学张老祭酒曾达成什么协议,但在我这里,朝堂一日不改制,稷下便一日不退守。”
老人再扔出一颗黑子,缓慢点头:“公子说得是,可……公子就不怕太后寻麻烦?”
荀逸挠了挠额角,忽而现出一丝孩子气,诚实道:“怕。”
老人闻言,抚掌哈哈大笑,他知道荀逸想得很清楚。怕归怕,可怕就不做了吗,那和缩头乌龟有什么区别?稷下学府的新任府主外表温润儒雅,实则内藏一根铮铮傲骨。老人笑罢眉目忽凛,抬手再落一黑子。
黑子稳踏棋盘,一子绝命。
荀逸执着白子怔了怔,随后将白子放回棋盒中,低头笑道:“老先生不愧是棋道至圣,晚辈认输。”
而此时的长安皇城,也有一场棋局。棋盘是上等的揪木制成,十九路印纹清晰笔直,棋子由贡品岫岩玉雕刻而成,触感温润细腻,如二八少女之肌肤。
不过,和青笙苑的平淡对弈不同,这场棋局厮杀惨烈,纵横十九路的黑子早已不顾规矩,横冲直撞地啃咬白子,直到将其逼迫至角落里瑟瑟发抖。执黑子的人似乎仍是不满意,大袖一挥,将棋盘打翻在地,无辜的棋子哗啦一声到处滚落。
“他当年就不应该生下来,他算什么,啊?,他算什么?朕从来不承认自己有这么个兄弟,他就是个孽子,朕要他死,要他死,看他活着朕心里就不痛快。不,不仅仅是他,朕还要太后也……”
还未等皇上说完,刚刚执白子与皇帝对弈的魏籍就吓得脸色发白,大逆不道地跳起来一把捂住皇帝的嘴巴,颤抖着声音道:“皇上,皇上这话说不得,说不得啊……”
皇帝握了握拳头,一把推开魏籍,面色通红,大口喘气。
魏籍立刻跪倒,叩头如捣蒜:“臣有罪,臣有罪,皇上饶命。”
皇帝兀自平复了一阵,再一把抓过魏籍的衣领,一字一字恨恨道:“朕要掌权。”
魏籍满面苦涩,低低埋着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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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州这等地界由于是商贾往来的枢纽,所以镖局林立,各大镖局的人谈生意时都会靠一个消息灵通的挎刀男子搭桥引线。不过别看男子腰间挎着一柄慑人弯刀,但没人他耍过,用他自己的话说,那挎刀无非是用来吓唬一些无知市井的。
据说这男子自小是个孤儿,在青州吃百家饭长大,故而机灵油滑,但是毛手毛脚的又时常犯蠢,这不,今日他就好死不死地惹上了一条壮硕獒犬。
这獒犬本是附近屠户家养来看门的,男子那日路过,正巧看着这獒犬熟睡,大尾巴散花似的搭在地面,他一时兴起,走过去轻手轻脚地跨在獒犬背上想替它打个结。没成想这畜生醒了,醒了倒好说,更可气的是这畜生没拴。
男子见獒犬一动,心下微凛,手上力道便失了控制,獒犬被捏痛了尾巴,驮着男子疯了一般打圈儿狂奔。男子那叫一个欲哭无泪,死死抱着獒犬的屁股哀求道:“狗大哥,狗大爷,狗祖宗,我错了,你停一停放我下去行不行?”
獒犬呲牙咧嘴回以一阵狂吠。
屠户的妻子正好在家,听见犬吠拎着刀跑出来看究竟,菜刀晃晃闪闪的看着势头不妙,这女子可是出了名的剽悍,两害相权取其轻,男子一狠心就用力掐了一下狗屁股,獒犬更加疯癫,瞬时离弦的箭一般飞奔了出去,留下那女子在家门口叉腰大骂:
“魏思温!你个杀千刀狗娘养的,老娘早晚剥了你的皮!”
魏思温抬手揩了一下额头,长呼一口气,继而却又面露苦涩,虽说逃过了那个剽悍的女子,但现在他却骑狗难下了。
如此,一狗驮一人在街上乱窜,所过之处无不鸡飞蛋打,路上行人闪避不及,少不了大声呼喝叫骂,却唯独有个目光懒散的负剑公子敢于站在路中央,淡漠望着那口水横流的恶犬飞扑而来。
胆小的围观者害怕见到这位皮囊还算不赖的公子血溅当场,所以悄悄转过头闭上了眼睛。
负剑的公子竟也不靠谱地闭上了眼睛,但却在獒犬离自己仅有几步距离的时候猛然睁开双眼,目光凌厉如呼啸罡风。
胆大的围观者只见獒犬硕大的头颅猛然后缩,像是撞到了一面无形的墙,一人一犬煞时弹出去老远,趴在地上没了动静。
负剑公子长吐一口气,云淡风轻地敲了敲后颈,走到那个大字形趴在地上的男子身边试了试他的鼻息,极度不要脸地自言自语赞叹道:“不错不错,力道掌握得刚刚好。”随后目光微移,瞟见了男子腰间的弯刀,带着几分好奇地抽刀来看。
弯刀的刀锋清亮,弹指敲击刀身可听得玲珑脆响,足见是一把难得的好刀,不过这把刀怎么看都和在地上趴成烂泥的这位不相配。负剑公子撇撇嘴,把弯刀插了回去,再一转头,正见地上那滩烂泥正恶狠狠瞪着自己。
负剑公子微微愕然,没想到他会醒得这么快,留恋地拍了拍那把弯刀,眯眼笑道:“不用谢。”
魏思温一阵迷糊,刚才的事情发生得太快,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只是觉得胸口闷闷的,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拳,转眼珠一想,不对啊,好像就是被人打了一拳。于是地上这摊烂泥费力地抬起了脑袋,没好气儿地问道:“刚才是你打的我?”
负剑公子闻言皱了皱眉头,伸手摸上魏思温的脑袋,疑惑道:“你是……摔傻了,还是原本就傻?”
魏思温一怒之下坐起身来,拍掉自己额头上的温热手掌,豪气干云地赏了一句:“滚。”
负剑公子似乎脾气极好,被骂了个滚字还不怒反乐,哄小孩子一般柔声道:“骑狗在大街上乱窜,我估计你是真傻。诶我说小傻子,下回骑狗记得选个温顺的哈,乖。”随着一个乖字,负剑公子伸手拍了拍魏思温的脑瓜顶。
魏思温气得差点儿炸开,自己好歹也是个爷们,不说有多顶天立地,但这么被叫傻子又被拍头的算是怎么回事儿?看老子不宰了你的。魏思温一步跃起,作势要掐死这个欠揍的剑客,但是负剑公子似乎并不愿纠缠,轻盈地三跳两跳就已经和魏思温拉开了好大的距离,转头做了个鬼脸后消失不见。
“老子这辈子最恨用剑的。”魏思温咬牙道,向剑客消失的方向呸了一口。
负剑公子杨佑安脱离人群和那个脑子不大好使的佩刀男子后,渐渐收拢了脸上的嬉笑表情,抬手敲了一下胸口。西讨突厥,生死之境下大开一窍是不假,可是他只知如刚才那般放出气机,却并不懂得如何压抑平静,所以即便现在,他的周身仍是气海磅礴,且有愈演愈烈之势。
寻了个僻静的窄巷,杨佑安闭目静坐,早把刚才的事情抛到脑后去了,一门心思盘算着再有几日走到旧梁古城后如何寻回谢阳的剑,却没料到魏思温这厮玩了一手的恩将仇报,杨佑安静坐中忽听哗啦一声,好一盆温水自头顶倾泻而下浇在了他的身上,水虽然是温的,但经过秋风一吹,竟寒到骨子里。
杨佑安狠狠打了个激灵,却恰好因这一盆水而莫名其妙地压下了体内气机,但他仍是满面怒意,仰脸上望。
二楼窗框边,魏思温拎着个木盆向楼下的正抬头望他的杨佑安微笑,耸了耸肩,把木盆也扔了下去,随后撒丫子跑路,满心愉快。
只是魏思温这半吊子能跑过杨佑安?
当然不。没跑出几步呢这厮就被杨佑安拽着后领拖回了窄巷,杨佑安毫不留情地对他一顿拳打脚踢。
片刻后,魏思温被打服了,真服了。
蹲在地上顶着那个该死的木盆,挑着满眼乌青委屈巴巴地望着杨佑安。
杨佑安甩甩拳头,长出一口气。不过齐王殿下到底还是心肠子软,看着魏思温这等可怜模样,就懒得再跟他置气,拐出巷口买了两个肉包子回来,塞进了魏思温的手里。
魏思温捧着喷香的肉包子更委屈了,像个从来没吃饱过的丧家犬。杨佑安见不得他这个模样,不耐烦挥手道:“你到底吃不吃,不吃还我。”
魏思温向后躲了一下,护住手中的肉包子大啃一口,满嘴流油。
杨佑安无奈地抹了一下还沾着水的下巴,忽而笑道:“你小子还算挺有良心的,泼水泼温水,就冲这点,本大爷饶你一命。”
魏思温只顾着啃包子,脑袋又不转了,不知死活地嘀咕道:“巧合嘛,二楼客房里那位正好在洗脚,我想也没想地就泼下来了。”
杨佑安眯眼攥了下拳头:“你再说一遍?”
魏思温捧着包子怔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说了什么,忙将脑袋上的木盆向下扣了扣,遮住了脸庞,哭腔道:“大侠你要打就打吧,别打脸就行。”
杨佑安被气乐了,抬手摘下魏思温脑袋上的木盆,道:“本大爷都懒得揍你了。”说罢抓过魏思温手中的两个肉包子,当着他的面喂给了路过的两条野狗,两条野狗吃饱喝足,大模大样摇着尾巴而去。
可叹魏思温平生第一次嚎啕大哭,为的竟是俩肉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