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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行进到一半的时候,江面上起了雾。舵手唱起了清亮的船歌,此消彼长,确认着前后的货船没有掉队或迷失方向。
萤岛,原是常出现在中原地区传说故事里的风景胜地。但不知道什么原因,近二十年来无论是欢喜还是太平国都不再提起这个地方。
雪兰年幼时在书上看到过关于萤岛的记载,十分好奇,向父亲问起萤岛的事,一向温和的父亲却十分罕见地训斥了他。
父亲的一反常态反而雪兰至今仍对萤岛充满了幻想与好奇。他的心情难得得放松,像是从王爷随从的身份里解放了出来,恢复了十五六岁少年的本性。
他自从上了船就一路唱着歌,唱累了就趴在船上玩水。
这船实在小的可怜,只能勉强并排坐下六七个人,和长相安一贯的王爷气派不怎么相称。
宋老狗怕重心偏移翻了船,往反方向挪了挪,也以此拉开了和斑游的距离。
斑游抱着肩膀坐在船的正中央,远远望去像根定海神针似的。
船夫似乎并不知道船上载着的是什么人,一路聒噪地展示着自己的“船夫传奇”。
“这雾,是常有的事。我们年年在这白雾里渡人过江,从没出过事。”船夫一脸的得意,摇头晃脑地跟着海浪的起伏来回摆动。
仿佛要和船夫的“乌鸦嘴”相应和一般,身后的一艘货船上,号子猛地激烈起来,船夫高声喊叫着听不明白的话,从语调里传递来的情绪透着不吉利。
宋老狗向船夫的方向歪了歪身子,好奇地问那边船上出了什么事。
船夫摆了摆手说不碍事,有一艘货船遇上了巨浪,把几箱茶叶打湿了。
宋老狗悄悄地翻起了一个白眼,偷偷看向斑游。
他们本应该轻装上阵,却因为斑游担心长相安无法习惯潮湿偏远的海岛生活,硬生生地雇了五只中型货船,装满了长相安的日常用度之物。
这五只货船像斑游一样保卫着中央的这支小船,并且审慎的和小船保持着距离,防止货船旁泛起的海浪掀翻了这只弱不禁风程度堪比长相安的小船。
太阳慢腾腾地往山脚下挪动的时候,货船才在萤岛的一个废弃港口靠了岸。
在几位禁军护卫的指挥下,临时从清渠湾雇来的船工有条不紊地卸着货。
萤岛上狭窄而湍急,那些满载的货船根本进不去,只能在此转马车运进萤岛里。
他们在这个已经无人居住的港口过了夜。夜风凉爽而舒适,一扫白日闷热的东海湿气。
一早吃过了饭,斑游和禁军队正约定:四日后在落家林的客栈碰头。
禁军向来令行禁止,对代王的安排自然没有半分怀疑,称了声喏便回去继续盯着苦力别打碎了琉璃杯子。
四人再次上了船。小船上的船夫恹恹的,命舵手转了舵,将小船驶入河道里。一进了河道,他的神色倏忽紧张起来,好像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
船夫没再说话,但好在对路线驾轻就熟。
自从进入萤岛内,两侧的景色不同于太平的壮丽,也不同于欢喜国的优美,突兀得奇绝了起来。
两侧的峭壁夹着狭窄的河道,一只轻舟箭似地在河面上突进,在身后留下一道长长的皱纹。
河里的鱼满身都是没地方使的力气,扑扑地窜上了船内。
船逐渐甩开了峭壁,两岸的景色也开始艳丽起来——两岸只有高山上长满了高大的树木,近处的平原上则是大片大片色彩斑斓的花。
六月初正是花季,花开的招摇,但无人欣赏。
船已经行了一个时辰有余,他们别说活人,连炊烟的痕迹都不曾见过。
萤岛像是一座美丽的孤岛,他可能藏着绝世珍宝,也可能暗地里长着血盆大口伺机而出。
宋老狗看出了船夫神色古怪,故意搭话道:“这么好的风景,怎么就不见人呢?”
船夫不吱声。宋老狗不以为意,继续若无其事地往这个方向搭话。船夫到底是老实人,还是说了:“萤岛这地方风景是美,但自从五年前闹了一场瘟疫,居民就少的像座荒岛了。”
最终,小船停在了一个石桥之下。
宋老狗是最后一个上岸的,他的右脚还没站稳,身后的船夫边拨动水底,边说:“如今萤岛上出了水贼,各位客官多加小心啊。”船夫的语气关切而友好,还没来得及答话,船夫便驾着船换了河道顺流而下,消失的无影无踪。
斑游也听见了,他摸了摸腰间的刀,丝毫没把传说中的水贼放在眼里。
石桥下有十几级石阶盘桓向上,其上是一片普普通通的田园风光,近处是丛生的杂草,远处是齐整的农田。虽然宁静优美,却不是什么不可多得的美景。
甚至不如刚刚河道两旁的秀色明妍。
没有奇花异草,也没有长虹贯日。
雪兰有些失望,低垂着小脑袋跟在斑游身后。
宋老狗对景色倒是没有兴趣。只觉得两侧草木茂盛的异常,野草长了一人多高,人若是藏身其中,怕是斑游也难以一眼察觉。
这座萤岛,看起来可实在是不怎么安全。
“我们往哪边走?”宋老狗向斑游问道。
宋老狗觉得吧,斑游一向看来有几分神通广大。况且是斑游提出来在这节骨眼上,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避避风头,想必也是有几分胸有成竹的。
斑游的反应却让宋老狗更加含糊——斑游没有掏出地图,也没有直接发号施令,而是向四周扫视了一圈,才向北方冒着炊烟的一间民居指了指,然后带头向着北边迈开大步。
宋老狗之前觉得,斑游坑谁,也不会坑公子哥。
现在他只觉得自己太幼稚了——宋老狗这一路见识了长相安的娇弱多病,实在不觉得这位白面王爷能走这么远的路。
可他没想到,长相安不仅走完了,而且脸不红气不喘,仿佛前两天在床上病到起不来的那个人不是他。
斑游决定做的随意,方向感却很好,用了不到半日便到了。
这里似乎是一个小小的村落。每家每户都有一个小小的院子。
这里的女人正忙着准备一家人晚上的饭菜,见了生人进来,既不恐惧,也不恼怒,反是热情好客地问他们吃饭了没有。
得知他们想找地方住下歇脚,一位大娘干脆放下了手里的活计,带着他们到了村子里的一间医馆。
店主是一个将热情好客发挥到极致的中年汉子,他是这个小村子里的医生,家里房子多,偶尔有远客来了,常在他家里借宿。
雪兰一遇到陌生人便瞬间成了那个彬彬有礼又热情洋溢的美少年,和医生相谈甚欢。
宋老狗也挑着眉毛,借机和店家套话。
店家是祖辈居住在萤岛的渔夫,质朴而热情,听宋老狗说“他们四人是慕名来此观光的”,便十分好客地介绍到:“萤岛从前以夏日萤落山的满山萤火闻名,但自从十几年以前一场变故,萤岛几乎成了一座死岛,萤火虽然还在,却也无人欣赏了。”
雪兰听了有萤火可看十分兴奋,在窗户前探头探脑地找着萤落山。
宋老狗又顺口装作观光客的模样问起了当地美食。
店家厚道地挠着后脑,不好意思的说:“这儿人烟稀少,能吃饱便是好事。也没出过什么美食,但因为挨着海,鱼虾还算新鲜,蒸熟后淋上当地一种特色的酱汁,勉强算是一种风味吧。”
“我们来的路上,听说这里有一伙儿水贼,可是真的?”宋老狗问道。
店家毫不迟疑,答:“确实如此,是在瘟疫过后,西山上来了一批水贼在那落草,他们也不伤人,只是春秋收的时候要交一些收成做供奉,这些年也都相安无事。”
宋老狗看了长相安一眼,长相安正站在人家的药柜跟前,好像发现了什么。还没来得及细问,雪兰便向长相安请求,想去萤落山上看萤火。
来萤岛本就是为了掩人耳目而已,无论是宋老狗还是斑游,谁也没有反对雪兰的意思。
雪兰兴致勃勃地,期待着四日后和禁军碰了头后,能痛快的爬上萤落山,好好做一场萤岛美景的梦。
没想到,店家听了,却尴尬地笑了笑。
宋老狗不解,视线紧紧黏在对方身上,倒让对方不好意思地开了口。
店家想邀请四人今夜同去看萤火。
原来,这几个月都没有客人,店家早早和孩子们约好了今夜要去萤落山避暑赏萤火,却偏偏在今日来了他们四位客人。
因为他们的意外到访,店家原本的赏萤计划也落了空,即便不忍让孩子们失望也无可奈何。
店家听见他们说想要去看萤火,犹豫了良久,才满脸不好意思地发出了如此唐突的邀约。
宋老狗还是老样子,觉得人家没安好心,非奸即盗,但看在住的人家的房子的面子上,也没有恶语相向。
雪兰倒是从长相安的脸上读出了肯定,便犹豫着看了看斑游。
没想到斑游却答应了。
宋老狗怀疑斑游的脑回路是不是被萤岛的海水污染了,导致性格大变,如此从善如流。
店主见客人大大方方的答应了,立马又打包了四人份的帐篷被褥,八人份的食物补给。
宋老狗本以为要上萤落山——要么步行,要么骑马,没想到店主拉出了四条小船。
他们四人被安排在了第三条船上,由店家的长子掌舵。长子皮肤黝黑,脸上有密密麻麻的斑点,和人四目相对的时候,会露出虎牙和笑容。
他们在密密的树林和野草中穿行,天色逐渐暗了下来,身边的野草从中开始闪出星星点点的萤火。
一点一点。
随着船的前进,静静地开出的亮莹莹的花朵,从树影里飘落到半空中,最终落尽平静的河水里。
船停在了萤落山半山腰的湖泊里。
山上的夏夜闷热而潮湿,店家筑起篝火,萤虫扑抢而至,在火苗的吞噬下,发出微弱的声响。
店家和他的妻子借着篝火烤着鱼虾,十一个孩子围着篝火支起帐篷。他们热情的唱起歌,歌声轻快欢乐,仿佛这个世外桃源的小岛上没有水贼,也没有过瘟疫。
长相安抱着膝盖坐在篝火前,眼睛盯着簌簌跳动的火苗。
宋老狗坐在不远的地方,衣领不知道什么时候解开,露出衣服下面满是汗水的肌肤。宋老狗觉得长相安有些奇怪——他的衣服平整如初,甚至不见一滴汗,看起来更像是一个人偶,而不是活生生的人。
很快,夜幕降临,萤火四起。
美得像一场梦。
所有人都被漫天飞舞的萤火吸引,然后注目凝视。
只有,宋老狗不自觉地拧起眉头。
他真切的看到了,一个身背长刀的少年在远远的树影下露出笑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