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霆老弟下巴微微地颤抖,双手抱膝低着头:“说是被,被山贼杀了。”
三人听了这句话都摸不着头脑的一愣,只有宋老狗惊得一瞬间张大了眼,狭长的眼睛都被撑出了几分桃花眼。
他见过霆老弟的叔父,是个老实巴交的乡下人。两膀孔武有力,却从不杀生,连摘蘑菇都要蹲在又潮又湿的树桩前念老半天的经。况且他叔父似乎身体并不好,很少出门,不然也犯不着还要侄子每日上街卖柴度日。
这样的人是怎么被三十里开外的山贼杀了的呢。
“是谁和你说的?你家里还有人么?”宋老狗皱着眉,低声问道。
“没了……婶婶也……没了。”霆老弟似乎极力地稳住自己的心神,但浑身还是止不住的颤抖:“村里的人都这么说,他们是突然闯进来的,谁也不认识那些人。”
宋老狗总觉得有哪不对劲,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这点鼓励似乎一点也没传达到对方的心里,零星的温暖点燃了少年压在心底的恐惧悲伤,在一瞬间爆发出来,落下泪来。
他哭得很安静,和宋老狗见过的许多无望之人一样。
他们对眼前的一切深恶痛绝又无能为力,他们不仅为所经历的一切苦楚灾难哭泣,更为那个无能为力的弱小自我而流泪伤神。
他哭了好一阵,他身后游过无数的名花车,它们美轮美奂、如梦黄粱。但在少年的泪水面前,显得虚浮诡激,毫无意义。
宋老狗循循善诱,等着少年开口:“他们的模样、打扮,你可还记得?”
“记得。”霆老弟点了点头,眼睛里闪出仇恨的火光:“他们共有十六个人,每个人都身穿着整齐的红色盔甲,和欢喜国士兵的不太一样,上面印着鼎和肉块组成的花纹……他们说话的口音介于欢喜国和太平国之间……”
“你去过太平国?”雪兰好奇地问道。
霆老弟的视线向下挪去:“没有……但曾见过不少太平国的人……”
宋老狗看得出这位霆老弟有诸多隐瞒之处,但他每每把“我在说谎”写在脸上,在宋老狗眼里也算是一种天真烂漫的可爱了。
他看出霆老弟的尴尬,开口问出一个十分残忍的问题:“他们…就死在你面前?”
霆老弟的眼皮像被贴在眼眶上了似的,一眨也不眨,眼泪却流了下来,淌了满脸。
“对……李叔捂着我的嘴将我藏在壁橱里,我从门缝里看见了…看得清清楚楚……”他微微偏过脸抹泪,“他们拿刀的手一点颤抖都没有,下手毫不迟疑,刀法稳准狠厉。一刀下去,人就没了……”他的尾音带着少年软糯的哭腔,任谁听了都会于心不忍。
长相安拍了拍他的后背,示意他不要再说了,他看了斑游一眼,“斑不动”十分配合气氛,将装死贯彻到底,一动不动的站在阴影里。
雪兰好声安慰着霆老弟,宋老狗起了身,拉着斑游的袖子上了屋顶。
凤来楼楼层不多,楼却极高,可和京城的百尺楼媲美。
自古有位叫宋老狗的高士云:楼高风浪大,林密鸟屎多。凤来楼顶二者兼得,集大风与鸟屎于一体,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灰头土脸地把两位能人赶了下去。
宋老狗不服输,非要拉着斑游上西侧高楼屋顶的那颗宝珠,宝珠滑不留手,两人只能挤在宝珠顶上并排坐着。
“你应该看出来了吧。”宋老狗在宝珠顶上画着圈圈。
斑游没说话。
“下手麻利,红色盔甲,宝鼎花纹,”宋老狗用幽黑的眼睛看着他,“还有杜老板今天说过的,他们抓到的那个斥候。”
斑游还是不吭声。
“应该是一回事吧。”宋老狗露出一个难以言喻的笑容——是欢喜也是悲凉,是决绝也难忍其哀。
“我猜猜看,你早就知道有斥候跟踪长相安,”他直呼长相安的名字,言下之意呼之欲出:“一路从平城关或者更早以前跟到萤岛,所以悄悄地通知了太子。在我们悄悄离开萤岛后,那些人就来了。他们以保护长相安为由,到萤岛抓住了那个斥候,期间误杀了霆老弟的叔婶。”
“我说的,”宋老狗喝了一口酒,又说:“可有错。”
他的声音本应掷地有声,但奈何这宝珠又大又圆,声音顺着珠子滑到空气里,瞬间消失不见。
对面的斑游并没有如他预料的,露出狡猾的笑容,反而低垂了脑袋。
“我的任务只是保护代王殿下。”斑游看着手中剑,并不回答他的问题。
宋老狗只觉得眼前的人连心里面的心尖都是冷的,忍不住问:“你就一点都不在意别人的生死悲欢、离合聚散?”
斑游一下愣住了,仿佛那从不是他要考虑的事情,久久才回了一句冰凉凉的话。
“别人也不曾在意我。”
宋老狗突然笑了,一瞬间觉得自己热血过了头,跟在一个王爷身边膨胀了,都忍不住开始以天下苍生为己任了。
斯人已逝不可追。
死去的人任你千般折磨百般忍耐,他们都回不来了。
这点宋老狗无比清楚。
他恍惚记得,他在叔父家曾无数次的祈祷:这只是一场梦。
梦醒的时候,便是逃亡的时候。
幼年孤独,十年漂泊,写在纸上无非轻飘飘的八个字,但他承受的苦难折磨连他自己也说不清。偶尔回想起来,还会用“我挺好”这样的谎言来欺骗自己。骗的久了,就连他自己也真的忘了他的曾经能有多糟糕。
斑游比他大上六岁,这身冷傲自闭的性子,也不知道是经历了什么妖魔鬼怪才炼成的。
他伸手恶作剧地摸乱了斑游的头发,以彼之道还以彼身:“你要做的事,千万不能损害到陛下。”
“千万。”
斑游竟然没用刀鞘戳他,而是嘴角微微动了动,露出了一抹不能算笑容的笑容:“你只说错一点:杀他叔父的不是太平国的人。”
宋老狗被这突然的反击打得措手不及,还没来得及张口,又听见:“这些本应该是义士的工作,你若是登了金殿,在陛下面前与殿下完了结义礼,也就不用我狗拿耗子了。”
他之前是真没发现,斑大人还会用歇后语这类幽默语汇。
他心中稍放了心,但又想起长相安那个妖魔来。他在这世上遇见的所有人他都能摸得着边,只有这位代王,一言一行都超纲。
待两人回到观礼的平台,霆老弟勉强止住了哭泣,眼已经肿得老高,看来长相安的谦谦君子气度在这种事情上只能火上浇油,让人愈发放肆大哭。
托霆老弟大哭的洪福,长相安压根没注意到俩人不见了,而是哄小朋友似的轮番递上点心果脯,时而还跟着霆老弟落下两滴清泪。
雪兰早已经跟着哭成了泪人,哭的比霆老弟还大声,悲愤交加地问出一句欠揍的话:“霆老弟,你是不是被他们赶出来的?”
“不是,”霆老弟面露难色,“我不愿意给大家添麻烦,自己跑出来的。”
“那你怎么会到这啊——”雪兰一个人撑起一个哭丧团的气势,哭得节奏感十足。
“我……我听说这边有个月神…的大庆典,想过来拜拜,转转运气,没想到阵仗这么大……”
宋老狗一眼便看出这人在说谎,但言语间并不像是恶意,也不拆穿:“那你以后想去哪?”
霆老弟的生活虽然贫困,但毕竟身边还有叔嫂教养,有亲人作伴,如今孑然一身,也不像有去处的样子。
“我……”霆老弟微蹙眉头,答不上来。
他若不是无处可去,听说花都月神祭发米面粮食,抢的花还能卖钱,也不会来趟这趟浑水。
接着这个尴尬话题开口的不是宋老狗,也不是雪兰,而是斑游:“你可愿意去太平国。”斑游石头人一样的语气一点都不像是提问,而像念一个陈述的句子。
“快说你愿意。”宋老狗在旁边好心提醒。
“我有个朋友在太平国军队做事,”斑游从怀里掏出一个和那封引函一模一样的信封,“你若有意,我可引荐你去京城找他。”他不知是怕被霆老弟误会,还是单纯的不会说话,又补了一句:“也不浪费你这一身筋骨。”
“你可愿意,以太平国为家,保家卫国,镇守疆土。”
话都是好话,但斑游就像学房里最讨人厌的教书先生,硬生生地把好话变得惹人厌恶。
不知道霆老弟在犹豫些什么,他伫立在原地良久,才双膝跪倒,接过了那个信封。
斑游俯,在他耳边说了句悄悄话。他向斑游磕了三个头,接了信封,强忍悲痛和众人告了别,直出了花都,往京城去了。
“你把他引荐给了祁孤?”
斑游回给宋老狗一个稍稍有一点点不解的石头脸,反把大家逗笑了。
宋老狗小声的腹诽:“好像你还有别的说得上话的将军朋友似的。”
雪兰却突然凑了过来:“狗爷,你不要看斑游这样,”绷起脸学了个四大皆空的表情,“他可是行伍出身,是咱们太平军的一个传说……”
雪兰刚打算展开讲讲斑游过往的英雄事迹,王城城楼突然传来一曲响彻花都的琴曲声。
宋老狗探身望去,街上的名花船已经游出了月华门,官道两旁的官兵也不知去了哪,官道上挤满了游人,他们用精心准备的并不悦耳的歌舞向高高在上的月神祈求。
琴曲和民歌相互碰撞,你推我搡,谁也不让,配合着夜色中的花都魅影隐隐露出一点鬼神临世的恐怖之感。
百姓跟在名花船队之间,绕着敕建月神庙一圈一圈的游弋,此时的月神庙仿佛是一座巨大的神塔,光是绕着他打转就能获得月神的恩泽。
才看着人群转了一圈,长相安率先坐在椅子上昏睡得不省人事,斑游雪兰都跟着回了房,宋老狗想一个人静静,趴在栏杆上忍受着双重魔音的折磨。
好在民歌总有唱累的时候,但琴音乐声却从不曾停歇。
琴声稍歇,天空又炸起五彩斑斓的绚烂烟花。
宋老狗被噼噼啪啪的声音吵得睡不着,独自在微凉的潮湿空气里歪着脑袋。他还是没想通斑游和长相安到底是不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就着漫天火光,他又看见了一个让他汗毛乍起的人。
那人一身落拓,眼神阴鸷,只能依稀看出是一位高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