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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未走出山门,静禅追了上来,他满脸是汗,笑着请长相安去禅院小坐叙旧。
长相安摇了摇头拒绝了静禅热情的邀请,决意回了王府,并且一通比划着和静禅说:此生都不再来这间蓝山寺。
静禅舔了舔嘴唇,好言好语相劝,唠唠叨叨的声音又低又沉,传进宋老狗的耳朵里颇有几分催眠之意。长相安很快败下阵来,又比划着说要回去祭奠生母,改日再来看他。静禅这才笑着送他回了府。
宋老狗见了,总隐约觉得他母亲怕不是善终。眼下这话也无人可问,只得暂时烂在肚子里。
马车沿山路疾驰而下,宋老狗闲闲地撩开一旁的锦帘,一眼便瞧见了山路上的青柯子长老,他步履轻盈,神情肃穆。身边跟着一个壮年男子,面容拘谨,眉心点了一枚黑痣大小的青印,此时不知和青柯子说了些什么,忽而笑了起来,拍着手快步跟上了越行越急的青柯子。
宋老狗忽而想起了那壶酒,他不爱酒,只是觉得青柯子赠酒必定内有深意,所以从不离身,但苦思冥想了许久也想不出青柯子的用意。
回程的路上,长相安似是被那一尊栩栩如生的佛像吸了魂魄,魂不守舍地闭目养神。
他这几日来应该睡得很少,眼皮泛着浅浅的青色,不一会儿,便随着摇摇晃晃的马车摇摇晃晃地睡了过去。
长相安并无习武的功底,在颠簸之中随波逐流,摇晃了许久,终于摇摇晃晃地靠在宋老狗的肩上,似是找到了什么温暖的支撑,将侧脸嵌合在他的颈项间,沉沉睡去。
宋老狗这次倒还算平静,心里没有燃起什么不好收场的火花,只是觉得自己最近的心思反常的不像话。
自从他那日疑心长相安牵连绮王案,便对长相安愈加留心,也就忍不住去想,长相安若是真掺和在这件事里,会是所图为何。
宋老狗没做过官,也不明白官场那套复杂的手段心计,但他十分清楚一件事:
无论贵贱,若是有人心生不端,无外乎为了“权名利色”这四件事。
长相安一个金银不缺、人人奉承的得宠王爷,若是真有所图谋,能贪图的也不过就是皇帝宝座了吧……
只是,他在九个皇子中年纪最小,又口不能言,实在是看不出一点继承大统的可能。
回想起来,长相安自京城出发,所行之事桩桩件件都拿得出依凭,无一点私心之举。除了因他撺掇而行的花都历险,更是没有一丝一毫僭越之处。
他永远都是那副好言好语的老样子。即便是在异国,见了灾民便舍了银子救护,乐善好施的快要被沿路的百姓拜为玉郎菩萨。
这世间,作善人模样刁买人心也不罕见。但他一个太平国的王爷在欢喜国再是有口皆碑也无用,反而会惹火上身,被人诬陷结交异邦匪臣。
若是真觊觎九五之位,这么做未免得不偿失。
况且在宋老狗这双挑剔的世俗眼睛里,长相安对权利毫无兴趣,始终不露一点鸿鹄之志的端倪。
要是果真有些许异心,怎么也该借此番游历要个一官半职,可是人家偏偏没有。不仅不去求官,还言词恳切地上表婉拒了皇帝命他为九门提督的圣旨,死活不愿入仕为官。
要说结交官员富贾文人墨客更是没有。回京一连几天,门前别说来个官员,便是上次登门的长公主也没见露面,大门冷清得可罗鸟雀。
无论哪个角度也看不出一丝阴谋鹊起的痕迹。
他唯一的表里不一,是他的身体状况。他的呼吸一向均匀而有力,一点也不像个羸弱之人,却总是生病。但长相安也确实常常喝药,喝的不情不愿,只是他的不情愿极为克制。
他不知道长相安身上出了什么事,才能让他将一切负面情绪都极力淡化,只留下那个暖而温柔的笑容化作他的面皮。
此间种种,让宋老狗心中冒出了一团歉意,暂时压制了他对长相安铺天盖地的疑虑。
眼前的长相安睡得很熟,眉目像孩子一样的纯真无邪,浅浅的笑着,嘴动了动,叫了一声母亲,却发不出声音。
不一会儿,他的眼角缓缓流下一滴泪。
宋老狗一开始下意识地认为这是来自长相安的试探,泪落到腮边,宋老狗终于还是抬手拭去了那行晶莹清泪。
动作已然很轻,却还是惊醒了长相安。
长相安眨了眨尚存泪水的睡眼,朦胧环视四周,对宋老狗露齿一笑,带着那个笑容,又安稳地靠在他的肩上沉沉睡去。
宋老狗忽然也笑了,他忽然有那么一瞬间觉得那些疑虑似乎不再那么重要。
他说不清为什么,只是在那一瞬间,眼前的迷雾露出一抹柔光。
那光又暗淡又明亮,和月光很像很像。
他忽然困倦起来,向后靠了靠,闭上了眼,默默听着车外从鸟语啾啾到人声嘈嘈。
马车慢悠悠地停下,外面传来一声洋洋盈耳的呼唤:“相安。”宋老狗记得这个声音,应该是长相安的九皇兄,卫公候长相献。
长相安听见有人唤他姓名,迷迷糊糊地睁了眼,半梦半醒地下了车。
长相献上前一步地搀扶着长相安下了马车,宋老狗跟随其后,这才看见长相欣正站在不远处,仰着大脸轻轻扇着扇子。
两人向二位王爷款款行了礼,长相献仁厚地扶他起身。
长相欣却不耐烦地皱了皱鼻子:“行了行了,都是自家人,干嘛这么多事。”说罢,便拉着长相善的手进了内院。
宋老狗和长相安相视一笑,又看了看对这两人到访一无所知的斑游和雪兰,随后也跟了进去。
长相欣一点不拿自己当外人,随手拿起长相安未写完的春联补了两个字,又似乎是觉得画蛇添了足,蹙着眉心将红纸攒成一团扔在地上。
宋老狗早听说这位琴贵妃的独子性情骄慢无礼,还颇有些不入流的心机,如今看来却如跳梁小丑一般的好笑。他总是跟在长相献身后,长相献看些什么他都要摸上一摸,长相献做些什么也都要照猫画虎学个三分。若长相欣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年兴许还能有几分可爱之意,可他已是个二十五六岁的成年人,反倒显得有些疯疯傻傻。
当然,长相欣既不疯也不傻,只是笨拙无理得不像个皇子。长相善捡起晕染着新墨的红色纸团,温声严厉地对他说教。他不但没恼,反倒一下没了骄傲,从容摆出一脸虚心受教的模样,对长相善的“亲密”颇有些得意。
宋老狗远远望见,摇了摇头。
院里不知什么时候堆放了七八口大箱子,四面印着一圈太平京都内务府敕造的字样,周身满是些牛头、野鸽之类的蛮夷纹样,宋老狗细细端详了片刻,心中浮现出了北戎与高澜人的身影。
长相善似是看出了他的心思,说道:“我因赈灾卓有成效,父皇施恩准我随同蒋大人去了牧北边境与四部落和谈。这一路顺风顺水,见了不少异国风情,便想起了幺弟。年幼尚能言时,仁心君曾言要‘读遍书山,览尽云海’。如今因旧疾难愈,难以游历,为兄便将沿途所见趣闻轶事编成集,与沿路采买的名品佳作一同装了箱,借着这次回朝复命的机会献给幺弟。”
长相安急忙跪谢长兄叨念,对方有急急扶他起来,又拍了拍宋老狗的肩膀,以示关照。
身后的长相欣捣乱似的,也来拍了拍宋老狗的肩。长相欣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却拍的宋老狗生疼,见宋老狗微微龇牙咧嘴,长相欣才满意的收了手,迎上长相善的横眉冷对慌了神色。
长相善原想为幺弟手泡青茗,畅快相谈,奈何来了个官爷催他上路,说什么蒋大人尚在泰尔桥处等他,延误不得。长相善听了之好连连道了歉告辞。
长相欣见状,也无心和他的哑巴弟弟多说一句话,原本欲走,宋老狗好言好语地留他一同看看箱子里的东西,长相欣眼珠转了八圈才欣欣然点头。
除了那两箱手著的《敬孰游牧北赠弟书》,其余不过是些并不稀罕的北戎物件,只是数量奇多,也确是长相善的一番心意。
长相欣与宋老狗在八口大箱子里翻了大半个时辰,也没翻出一样略值些钱的东西。
长相欣瘫坐在椅内,懒塌塌地从宋老狗手中接过了一杯茶。他俩一同围着这些大箱转了不知多少个来回,渐渐将对宋老狗的那一分毫无由来的嫌恶转了出去,露出了他贫乏可陈的本来面目。
这人脑子确实不好,也恃宠而骄,几次三番地变着法子使唤宋老狗。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心机,甚至还有点孩子气的骄傲得意。
宋老狗端了杯茶的功夫,长相安不知从箱子何处摸出了几本纸页发黄的旧书,得意地冲长相欣挥了挥手中书。
长相欣不服气地撅着嘴凑了过去,见是三本古书残卷,一部草书残篇,气的使劲拍了拍宋老狗的大腿走了。
“安儿,”长相欣立在门口,微微偏了偏头:“你若是取乐那位公主,便要远走北戎……”他声音低了一些,“我不希望你去。”
“你还在的话,我还能多些机会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