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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历史系的新生见面会正式开始,地点就在文史楼一楼的阶梯教室。
五十年代建造的文史楼,建成之初,一楼是教室,二楼分东西两边,作为历史系和中文系的办公室和教研室,三楼是图书馆阅览室。
到了现在,一楼还是教室,二楼还是办公室跟教研室,但历史系跟中文系已经搬迁出去,剩下占据一个角落的考古专业,二楼的其他地方也都改成教室,至于三楼,依旧是考古专业的阅览室收藏室。
如果说,静园二院是历史系的大本营,那么文史楼二楼就是考古专业的自留地,这个自留地一直到鸣鹤园的新办公楼建成。
所以,相比较较二院的陌生,对文史楼,苏亦就熟悉多了。
之前复试,他可是在文史楼三楼阅览室待了快一周的时间。
北大历史系78级新生,加起来七八十个,具体多少个,苏亦没太清楚,但肯定不超过九十。
就算加上他们几个研究生,整个阶梯教室也绰绰有余。
跟两千多人的新生开学典礼相比较,历史系七八十人的新生见面会就是小场面了。
但该来的领导都来了。
系主任邓广铭先生、副主任张芝联先生,考古教研室主任苏秉琦、副主任宿白两位先生也悉数到齐。
随同而来的还有诸位老师,人数不少,不一一赘述。
因为是新生见面会,肯定是老师见学生,学生见老师。
这场见面会没有主持人,非要说主持人的话,整场见面会就只有一个主持人——邓广铭先生。
跟苏秉琦先生一样,邓广铭先生脸型并不小,脸宽气场强,除此之外,他的声音跟苏秉琦先生不一样,很洪亮,在讲台上讲话的时候,穿透力十足,气场极强。
这也是跟他身体好有关,苏秉琦先生讲话除了带些许的乡音之外,就是因为他的肠胃不好,声音低沉,所以,在课堂上,如果不是坐在前排,很难听清楚对方讲课内容。
然而,邓广铭先生却不一样,他讲话的时候,中气十足,给人很强的信服力。
也难怪,历史系的学生,谁不知道邓主任是大名鼎鼎的史学专家啊。
邓主任的名头,在每一个学生心中都是如雷贯耳,再加上78级学生,大部分都三十以上,像苏亦的这样的,更是独苗,所以,大家既然选择了历史系那么对于邓主任的学术成就肯定是一清二楚。
所以,苏亦就听到后排有学生在小声嘀咕,“感觉咱们邓主任的气场比周校长强多了。”
苏亦听到这话,哑然失笑。
这估计就是文科大佬跟理科大佬之间的区别的。
前者更加外露,后者更加内敛。
但要论对文字的引用,肯定是前者强于后者,至于讲话的艺术,苏亦承认邓主任的发言更让人舒服并且有亲切感。
周校长太远,研究的方向也太高深莫测,理论物理?不管是早期研究的广义相对论引力论和宇宙论,还是后期研究的流体力学湍流理论,对于苏亦来说,都宛如听天书。
但是,邓主任就不一样了。
不管是早期研究的《稼轩词编年笺注》,还是《宋史职官志考正》都让人觉得亲切不已。
尤其是,在邓广铭在台上讲话,信手拈来的关于各个宋代人物的名人轶事,都让大家听得欲罢不能。
说实话,苏亦是羡慕这些学生的。
因为他突然想起来自己前世读研,有次跟同学聊天聊到他们当时的系主任黄纯艳的时候,就有同学说对方是宋史大佬,而且还是国内少数非恭三先生门下的宋史大佬。
当时,苏亦就有些懵逼。
谁是恭三先生?
然后等他发问的时候,他记得说话的同学望着自己的目光满是古怪。
事后想来,那应该是鄙视了。
他前世本来就不是历史科班出身,确实不知道恭三先生就是邓广铭先生。
所以对时任院长的学术成就,也不怎么关注。
后来才知道,对方还挺厉害的。
在宋代经济史研究方面也有独到的见解。
后来苏亦才知道,云大历院真正厉害的并非民族史而是经济史。
后世,因为云大第四轮学科评估突然爆出来一个A+学科——民族学,让外人都有种错误的认知,云大的民族史研究肯定是最厉害的。
然而,并非如此。
云大最厉害的还是经济史,这一切都是从云大经济史学科创建人——李埏先生说起。
李埏先生早年受业于张荫麟、钱穆、陈寅恪等史学大师,深得史学真传。毕生研究中国古代史,对中国土地制度史和中国商品经济史的研究尤为深入。
在国内经济史领域学术成就并不弱,而到了苏亦他们读研的时候,他们的校长就是李埏先生的弟子,也是这位校长把黄教授从上师大挖过来当他们云大的历院的院长。
不过林校长一卸任,黄教授就调到华东师大了。
这也是没法子,后来的校长是搞生态学的。而且还是北大过去的院士,学校的资源肯定倾斜到生态学方面去,这也是为什么最近这几年云大古生物学屡出成果的原因之一(嗯,当然,云大古生物学一直都很强),这样的例子,放到其他高校也适用,比如同济大学,大家的印象之中最牛掰的永远都是建筑学,然而当年裴院士当校长的时候,资源一下子就倾斜到生命科学了。
所以,苏亦在云大读研的时候,恰好遇到历史学出身的校长的任职期内,各种资源倾斜,历院的日子还是美滋滋的。
各种学术会议轮番召开。
等新校长一来,院长跑了,就嗝屁了,好在他当时已经读博了。
嗯,这是后话。
不管他前世如何,都已经过去,他现在也是北大历史系的一员,恭三先生也是他们的系主任了。
甚至如果不是他的坚持,现在已经拜入对方的门下,到时候,要回云大,那肯定是院长起步,至于校长嘛,估计是没机会的。
就在苏亦对美好未来畅想之际。
邓广铭现在开始分享他治学之道。
然而,最让苏亦印象深刻的是,邓广铭先生的这一段话。
“咱们学历史的?必须要掌握治史入门的四把钥匙——职官制度、历史地理、年代学和目录学,如果能把这个四把钥匙融会贯通,那必定会受益无穷。同样,咱们不是为了整理文献而整理文献,亦即不仅仅是为了搞清楚一部文献的来龙去脉,而是结合有历史各个时期的史实作相互交错的研究,不仅使文献通过整理得以成为坚实可靠权威的新善本,而且也使相关重大史实得到清晰梳理和最大限度地还其本来面目。这才是咱们治史的真正目的。”
听到这话,苏亦心中就咯噔一声,麻蛋,撞题了。
好在邓主任也只是一笔带过。
没有展开,不然苏亦要哭,因为他今天新生见面会分享的题目就是《我们该如何学历史?》
大佬的话,已经是言简意赅,简明扼要,他接下来的演讲就有些狗尾续貂,但就算如此,也还是要讲。
毕竟他讲的更加接地气,不是吗?
所以,等到邓主任讲话完毕。
副主任张芝联教授上台,接着苏秉琦先生上台,紧接着就是苏亦了。
因为他是今天的独苗,唯一一个上台发言的学生代表。
他一上台,整个阶梯教室就一片哄然,气氛之热闹比前面的三位师长都要来的强烈。
因为他这个“小师兄”在历史系太出名了。
刚报道就已经出名。
到了开学典礼,更是被校长亲自点名。
现在又代表历史系新生登台发言,甚至等苏亦登台的时候,邓广铭先生还打趣说,“你们各位可要好好听讲,要知道,苏亦同学连开学典礼的登台发言都拒绝了,要不是我一再强调咱们历史系都是自家人,不需要太见外,估计,这一次,苏亦同学都不愿意登台发言,所以,在场的诸位,可是要好好的珍惜这次来之不易的机会,现在就让我们把最为热烈的掌声送给苏亦同学,有请他登台讲话。”
这一刻,文史楼阶梯教室内,掌声如雷。
邓广铭先生这一席话,可是给苏亦好高的待遇,几乎是把他给捧上天。
这样一来,就越发让台下的学生好奇苏亦在讲啥。
都在好奇,他们这位小师兄,肚子里都藏着什么样的珍稀墨水。
实际上,苏亦也没讲啥。
他一登台,自我介绍之后,就来一句,“第一次登台讲话,有些紧张,希望各位师兄师姐们多多海涵,我更正一下邓主任的话,之前的新生代表发言不是不愿意,主要是紧张跟害怕,而且,马师兄的发言比我更好,也让大家能够在入学之初就领略到我们中华文明的佛教艺术圣地——敦煌之美。说实话,我也没有去过敦煌,但通过马师兄的讲述,让我对敦煌更加向往了,因为敦煌有很多像马师兄这样日夜坚守在那片荒漠圣地之中伟大的敦煌人。跟马师兄相比较,我的人生经历单薄的要命,不仅跟马师兄比较,跟在座的诸位师兄师姐相比较,也是如此,所以我接下里讲述的内容就不分享个人生活经历了,主要分享个人学习经历,分享我是如何爱上历史爱上考古学的。”
他说完,台下又是一片热烈的掌声。
听到他这一通话,坐在前排的马世昌也哭笑不得,却也没有说什么,他跟其他人一样都在期待苏亦接下来要讲述着什么样的内容。
实际上,苏亦也没有讲述啥内容。
他的发言稿就是之前在新会一中的演讲稿。
最开始还是提问有没有人知道中国两个字最开始的出处在哪里?
好巧。
台下的学生,好像也没有。
不仅历史专业的,就连考古专业的也没有。
学生不知道就行。
至于各位师长肯定一清二楚,只是他们不说,任由着苏亦的发挥。
所以苏亦就开始发挥了。
跟他们讲“宅兹中国”,讲“何尊铭文”,秀了一把他考古研究生的基本功,效果好不错,台下的一帮子学生都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而且跟他们讲跟比新会一中的学生讲更加让人有共勉,因为大家都是学这个的。
甚至在他的讲解的时候,台下的高铭老师都忍不住点头,显然,作为考古专业古文字老师他对苏亦一开场就讲宅兹中国讲何尊铭文再满意不过了。
甚至,等苏亦分享唐兰、张政烺两位先生关于何尊铭文的考释的时候,高铭老师更是双眼放光。
作为北大考古专业开班的第一届学生,高铭的古文字课就是先后由这两位先生教授的,最开始是张政烺先生,然后才是唐兰先生,然而,唐兰先生还是张政烺先生的老师。
这两位先生都是北大诸位师长最为熟悉的存在。
也最有感触。
实际上,苏亦也不仅仅是讲何尊铭文。
他也讲爱国。
不过他这一次演讲的爱国内容,就没有新会一中那么直白了。
他没有讲什么中国近代史,也没有讲五邑地区的中国飞行员故事。
因为这些太敏感了。
在北大宣扬果军,他胆子还没有那么肥。
那不讲这些?讲啥呢?
讲《宅兹中国》啊。
没有错,就是讲葛兆光先生的《宅兹中国》,从世界范围内来讲中国。
这本书传达的内容太多。
苏亦只需要节选,然后加以自己的理解去简单讲述。
可就算是如此,坐在前排的正中间的张芝联教授也都忍不住点头。
因为苏亦的宅兹中国并不仅仅是从中国的起源来说中国,而是把中国放在世界的背景下去论述中国。
讲述着清代中叶朝鲜与日本对中国的观感,从关于晚清至民初日本与中国的“亚洲主义”言论说起,又从日本关于中国道教、日本神道教与天皇制度关系的争论说起,还从十九、二十世纪之交日本“满蒙回藏鲜”之学的背景说起,最后,从多个维度去论述中国国家的合法性。
当然他只是他一家之言,点到为止。
可就算如此,都太在场的学生惊讶不已。
台上的这位,才多大啊?
这个知识面涉及得也太广了?
然而,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听到他的一番言论,台下的张芝联教授脸色却一变再变。
这孩子,哪里在论述什么考古学。
他完全就是在论述世界史以及中国宗教、思想、文化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