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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北真冷!
这是苏亦到了长春以后,最为真切的感觉。
唯一遗憾的是,没有见到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北国风光,因为没有下雪。
好在入住的南湖宾馆,景观优美,建筑奇特,充满了年代感。
当然年代感,也只是相对苏亦的认知来说的,实际上,南湖宾馆58年建馆,到现在也就20年的时间,在这个年代还属于豪华建筑物,是省城国宾馆,规格极高,普通人根本就没有资格入住,中式园林配上西式别墅,洋气得不行。
只是天气太冷了,他也没有乱跑,再加上他被临时征用成为会务人员,也没法瞎跑,只能窝在酒店大厅做接待工作。
好端端的,他从bJ跑到长春,还入住这种高规格的国宾馆,到底要干啥呢?
自然是过来蹭学术会议的,还不是跟导师宿白先生,而是跟高铭、邹恒两位先生。
对于大部分学生来说,蹭学术会议,就是最好的刷脸机会。
苏亦这一次,也不例外。
那么这一次会议,为什么宿白先生没有过来,是他忙吗?
也不是。
主要是专业不对口,这是吉大牵头举办的古文字学会成立暨第一次学术研讨会,并不属于宿先生的研究方向。
十年后,国内第一个成立的民间学术团体,规格很高,学界的很多老前辈都出席会议。
北大考古专业这边,高铭先生是研究古文字的,自然会受到邀请,而邹恒先生则是北大商周考古的权威,研究古文字,研究甲骨文,殷周青铜器铭文,他肯定不能缺席。
实际上,这一次活动,国内古文字学术圈,稍微有点名头的学者都受到邀请了,除了身体原因无法出席会议的学者,基本上,能来的都来了。
比如北大,除了高铭、邹恒两位先生,中文系的朱德熙、裘锡圭两位先生也受到邀请。
北大的几位先生,对这次会议也极为重视。
都是同一个单位的熟人,四位先生结伴同行,此外,还有裘锡圭先生的研究生李家浩,外加上一个蹭会议的苏亦。
所以说,苏亦也不是独苗。
凭啥,他能成为历史系的独苗跟随着四位先生蹭学术会议?
这主要是高铭、跟邹恒两位先生力荐的结果。
他俩因为职称的关系,今年都没能招研究生,而,中文系这边却多了一个李家浩,历史系这边也不能输啊。
因此,他就成为历史系的代表了。
其实,除了裘锡圭先生外,朱德熙先生也招收研究生,不过,他的几位研究生都是言语学方面的,并不非古文字学方向,因此,裘先生才带上李家浩。
历史系这边一看,你们都有研究生了,我们这边也要有,于是,苏亦就成为代表了。
机会太难得了,几位先生都不想他错过这次长见识的机会。
谁让他高铭先生心心念念要提携后背,而邹恒先生还打算让他成为助教呢。
再加上,他这段时间过于不务正业,而冬天,北方又没法做考古发掘,想要安排他去工地实习都没有机会。
其实,他这段时间表现还不错,上一次带大家做中轴线实地勘查实践,邀请徐苹方先生过来做报告的时候,没少夸奖他,高铭先生提议要带他参加会议的时候,宿白先生也没有阻拦,甚至苏秉琦先生还说,让他多出去见识一下世面是好事,于是,他成功混入古文字的队伍。
实际上,在北大出发的时候,遇见朱德熙、裘锡圭两位先生,苏亦的脸色就有些古怪。
他也不是意外这两位先生会一起受到学会邀请,因为,在北大,他们仨一起受邀参加古文字的学术会议,是极为正常的现象。
比如,再过几年,香港召开的某次学术会议,就是朱高两位先生恩怨的开始。
此时的高铭先生怎么也不会想到在未来的岁月里面,会跟朱先生有那么多恩怨情仇。甚至会因为这些事,影响到他职称以及博导资格的评选。
因此,看着两位先生从北大出发,一路上有说有笑的场景,苏亦只能感慨,时间的伟力真强大。
他们是提前一天到达长春。
车子距离宾馆,也不远,就几公里的距离,也不需要主办方接送,他们六人自己乘坐长春着名的有轨电车直达南湖宾馆。
这一次研讨会,可以说是十年以后,国内古文字学界一次空前盛会,熟人太多了,几位先生办理好入住手续以后就开始各种串门拜访老前辈老熟人。
苏亦也跟随着高铭先生各种拜码头,混脸熟。
奈何,他年纪太小,辈分也小,各位老先生除对他各种勉励之外,也没法跟他忆苦思甜,混在各位大佬身边,过了最开始遇见学术老前辈的兴奋之后,他就开始无聊起来了。
吉大这边只能安排研究生过来接待他。
巧合的是,于省吾先生有一个叫吴镇武的研究生跟他的情况差不多。
这个差不多,并非说说而已。
对方年纪也不大,今年也就21岁,而且也没读本科,直接考研究生。
因此,在第一天拜访于老的时候,对方就让吴镇武接待他,嗯,也就是带着他玩。
于是,刚到长春的第一天,他就跟吴镇武他们几个研究生一起成为会议的临时工作人员了。
他负责与会人员的签到工作,在南湖宾馆的主楼大厅签到桌上,看着名字越来越多的本子,他都乐傻了。
其他人不说,光张政烺、胡厚宣、李学勤、裘锡圭四位先生的亲笔签名,让足够他炫耀一辈子了。
见到他这副摸样,吴镇武只觉得好笑,“你个家伙,仅仅是张先生跟李先生他们的签名你就乐成这样,要是一会启功先生的亲笔签名,你不是要乐疯了?”
“啊?”苏亦意外不已,“启功先生也参加会议?”
吴镇武也意外,“你不知道?”
苏亦摇头,“不知道,没有人告诉我啊。”
吴镇武笑,“你现在知道了。”
苏亦也笑了。
启功先生竟然参加古文字的学术会议,倒是他想不到的。
这情况确实没有人告诉他。
这年头的会议准备有点粗糙,与会者可没有人手一份的会议流程手册。
再说他一个编外的蹭会人员,不知道这情况也不奇怪。
看出来他心动,吴镇武继续说,“启功先生可是领导小组成员,一会忙完了,我们一起去拜访先生。”
说完,露出一个你懂的眼色,显然,这家伙也心动了。
一切尽在不言中。
……
因为第一次举办这种大型的学术活动,主办方多少有些缺乏经验。
作为一个前世经常蹭会的学术油子,苏亦对这些流程不要太熟悉。
成为主办方临时工作人员以后,他也在力所能及的小事上查缺补漏。
当然,他能做的事情也不多。
比如,闲着无聊的时候,拉着吴镇武编撰了一份会议手册。
敲定好与会人员名单以及会议流程,再弄手抄版。
然后,晚上他们几个研究生就借着送会议手册的名义敲门启功先生的房门。
启功先生的再书法方面的自然声名远扬,然而,这一次会议是古文字学界的主场,并不是书画艺术交流,他被邀请过来,也是因为他在碑文方面的研究造诣而非书法造诣。
因此,参会的各位先生心思自然不在他的身上,或者说不在他的书法墨宝上,十年过去,好不容易有这样一个学界盛会,大家的心思都在讨论学术成果上,也没有哪位先生把心思花在跟启动先生求墨宝上。
于是,就便宜苏亦他们这些小辈了。
作为古文字学界泰斗,于省吾恢复高考以后的首届研究生都招了不少人,加上吴镇武一共有五人,在考古界,招收学生的人数跟宿白先生旗鼓相当,这在古文字学界也是独一份。
除了吴镇武外,其他四人年纪都偏大,其中两位都35岁了,跟姚华山差不多。
但四人当中,吴镇武年纪小,比较活跃,因此,也是他带着苏亦过来敲门启功先生的房门。
把会议手册送后,他们俩挤眉弄眼,老先生就知道他们醉翁之意不在酒了,问明来意之后,启动先生笑道,“这一次来的都是大脑袋壳的人,你们两个小家伙不去找他们,却来找我,本末倒置了吧?”
他口中的大脑袋壳的人,就是其他学问大的老前辈。
能够看得懂甲骨文这样的天书的老前辈,可不就是一个个都是脑容量都异于常人的大脑袋壳的人。
苏亦自然不能说,其他先生的签名的都被他收入囊中,只能说道,“我们对先生仰慕已久,难得有机会遇见先生,不想遗憾终身。”
得,遗憾终身这样的词汇都整出来了。
启功先生也扛不住了。
又见到他年纪小,有些疑惑,刚想说点什么,旁边的吴镇武助攻就来了。
“先生,苏亦是新会人,是援庵先生的小老乡,因此,听到先生也参加会议的时候,就激动得不行。”
有了吴镇武的帮腔,苏亦接下来的开场白就更加顺利成章了。
“我爷爷是美术老师,酷好书法,尤其推崇援庵先生的书法,也时常跟我讲援庵先生跟元白先生您的故事,再加上,我到北大读书以后,也经常听刘乃和先生的课,只是有些遗憾,今年您没有给我们开课,不然……”
“原来你这个小家伙是北大的。”启动先生说完,又问,“你是谁的弟子?”
苏亦赶紧自报家门,“今年跟随着季庚师学习佛教考古。”
启功先生听到这里,又有些疑惑了,“不对啊,你个小家伙研究佛教考古,跑来这里凑什么热闹。”
苏亦坦白,“我是跟高铭、邹恒两位先生过来的,主要是年纪太小,几位先生觉得应该带我过来见识一下世面。”
旁边的吴镇武察觉气氛不对,赶紧解释,“苏亦这段时间都跟随着高铭先生学习古文字,再加上家学渊源,并不是外行。”
启功先生却笑道,“别担心,你个小家伙能够花心思在古文字上,是学界之幸,我们这些老家伙巴不得后继有人,把这门学问发扬光大。”
勉励完苏亦几句,看着旁边急得不行吴镇武,老先生笑道,“刷,今晚就刷!找个安静的房间,到时候,你们别忘了找印泥来。”
他口中的刷,自然是刷书。
是借用《海岳名言》里面关于米芾“臣书刷字”的典故。
文章里面还借用米芾之口评说,“蔡京不得笔,蔡卞得笔而乏逸韵,蔡襄勒字,沈辽排字,黄庭坚描字,苏轼画字。”
指点江山,挥斥方遒。
也从这里面看出来米芾的性情。
老先生借用这个典故,自然也是一个秒人。
实际上,看过老先生晚年的讲座视频都觉得这是一个可爱的胖老头。
晚上,苏亦跟吴镇武师兄弟五人,如约而至。
启功先生的客房,来访者众多,并不安静,于是,他们找酒店的管理人员以提前布置会议室的名义拿了会议室的钥匙。
研墨,苏亦是专业的。
之前在广美,他就帮过师爷关山月先生研研墨,现在有机会给启功先生研墨,谁都不能跟他挣。
他一边研磨,启动先生一边问,“你们想要什么内容?”
众人纷纷摇头,“元白先生写什么,我们就要什么。”
不曾想老先生较真,“可不行,必须是你们喜欢的。”
一时之间,众人还真没反应过来要啥。
苏亦也是一样。
能求到字,已经很满足了。
哪里还有什么要求。
启动先生提供免费定制,想都不敢想啊。
于是,他有些鸡贼地望向汤余惠,“要不汤师兄先来?”
死道友不死贫道。
有苏亦抛砖引玉,吴镇武几人也纷纷说汤师兄先来,表面上是对师兄的尊敬,实际上都没想好要求啥字。
汤师兄没法子,硬着头皮说道,“要不,先生给我写一首陆游的《冬夜读书示子聿》吧。”
启动先生笑,“行,劝学篇,也算是应景!”
于是,着名的诗句“古人学问无遗力,少壮工夫老始成。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跃然纸上。
汤师兄过后,大家都望向何师兄。
何师兄思路被限制了,竟然学着汤师兄,“先生给我一首孟郊的《劝学》可行?”
自然没有问题。
“……青春须早为,岂能长少年。”
这首更加直白。
接着是曹师兄,为了不歪楼,曹师兄也是劝学篇诗句,他的是朱熹的《劝学诗\/偶成》。
“少年易老学难成,一寸光阴不可轻。未觉池塘春草梦,阶前梧叶已秋声。”
到黄师兄的时候,也没有办法离题,还是劝学诗。
是颜真卿的“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
轮到吴镇武的时候,这家伙都后悔不已。
因为一时半会,他也想不起来,劝学诗还有哪一首了。
苏亦见状笑道,“书中自有黄金屋!”
有了这一提示,他直拍脑门,“对啊,赵恒的《劝学诗》……男儿欲遂平生志,勤向窗前读六经。”
最后所有人都望向苏亦。
容易想到的诗歌,前面都差不多给掏出来了,大家都好奇他会选哪一首。
从某种意义来说,这也是古诗词存量的小比拼。
谁最慢谁最难。
苏亦承认自己知道的劝学诗都被用完了,只好另辟蹊径。
“碧山学士焚银鱼,白马却走深岩居。古人己用三冬足,年少今开万卷余。晴云满户团倾盖,秋水浮阶溜决渠。富贵必从勤苦得,男儿须读五车书。”
没错,就是杜甫的《柏学士茅屋》,尤其是最后一句,尤为应景。
这个环节,大家表现的都不错。
启功先生都挺满意。
他写完最后的诗歌以后,又给大家一人写一首他的自作诗。
熟知的启功先生书法的人,都知道他的自作诗多不胜数。
水平嘛,只能说书法水准相当高。
这晚,启功先生心情极好,在会议室的长桌上,弓着身子泼墨挥毫,好不快哉。
一气呵成,连写十二张条幅跟一对楹联。
苏亦跟吴镇武师兄弟五人,一人两幅。剩下一幅,大家都让了苏亦。
因为楹联的内容恰好是陈垣先生自题的“百年史学推瓯北,万首诗篇爱剑南。”
瓯北是清代学人赵翼的称号,而剑南则是陆游的《剑南诗稿》,因此,剑南也指陆游。
作为陈垣先生的小老乡,这幅指向性如此直白的楹联,吴镇武五人都不好意思跟他抢。
这也让苏亦成为今晚最大的赢家。
有趣的是,给他们六人的题写的书贴,除日期“一九七八年冬”,给他们题字的时候,还给他们的名字后面添上“同志斧正”四个字。
看着请字帖上,“苏亦同志斧正”几个字,苏亦就觉得好玩。
然而,事情到了最后并没有完。
因为还没有盖章,文化人要说钤印。
看着老先生很自然的从衣兜里掏出的是两方透明的印章,众人的眼睛都直了。
吴镇武惊叹,“水晶石印章?”
启功先生笑个不停,“想啥呢,就是有机玻璃。”
吴镇武下意识问道,“不是应该用印章石石制印章吗?”
老先生猜到他会有这一问,立即发出爽朗的笑声,“我常被人叫去写字,石头的揣在身上多沉啊!有机玻璃轻嘛,你看盖出来不是也很好吗?”
其实很好,而且,还很时尚。
如此接地气的方式,却让众人感慨不已。
尤其是苏亦,他也没有想到老先生如此洒脱。
宿白先生也好篆刻。
后来还出版了《宿白印谱》,作为弟子,苏亦也不是对篆刻啥都不懂的小白。
一想到印章,大家先入为主的就是西泠印社,想到各种印章石,哪里会想到启功先生会如此取巧,竟然用有机玻璃来雕刻印章。
完全刷新了众人的认知。
估计,国内的大书法家,毫无避讳的当着众人的面,使用有机玻璃印章的,大概也只有启先生一人。
而且,你还不能说老先生敷衍。
因为他所用的那两方篆书有机玻璃印章也确实刻得很有韵味,一看就是金石大家出品。
至于出自何人之手,老先生没说,他们也不好意思问。
无边款,没法猜测,不然,苏亦都想求同款印章了。
好吧,这事,想想就好。
这一晚,老少皆欢。
他们六人个研究生,陪着老先生舞文弄墨,接着品茗畅谈,一夜就过去了。
第二天,会议正式开始。
在南湖宾馆主楼的会议厅内,六十多位来自全国各地的学者齐聚一堂,成立正式开幕。
于这场盛会而言,苏亦是一个参与者,也是一个历史的见证者。
十年过后,于学术界而言,为什么是古文字学界能够如此快速成立学术研究会?而不是其他专业领域呢?
一开始,苏亦也搞不明白。
路上,听高铭先生他们闲聊,才得知明白缘由。
非要总结的话,就是恰好赶上了。
因此,高铭先生还调侃道,“这是祖宗的馈赠。”
这个说法,并非说笑。
70年代是我国考古发现的黄金时代,一批批周原甲骨、战国铜器和秦汉简帛相继被发掘出来,令海内外学术界为之轰动。
出土文物太多,造成的影响极大,就算是十年间,也不得不举举出土文物出国展览。
也正是因为如此,考古三大刊《文物》、《考古》和《考古学报》也得以先行复刊。
没法子,成果太多。
这些东西发掘出来,自然要有人整理。
在这个方面,研究古文字的学者功不可没。
所以,不要以为十年间,就没有学术活动,也有,而且还是特大型项目。
然而,在这些考古出土文物整理工作中贡献极大的古文字学者们,也不得不面临着一个非常尴尬的局面——专业队伍青黄不接,后继乏人。
这话并非说说而已。
在学界享有巨大威望的郭沫若先生刚刚过世,唐兰先生卧床不起,容庚和徐中舒二老也因年迈不能远行;40岁以上的专业人员为数不多,30岁左右的专业人员稀如凤毛麟角。
老一辈的学者中,唯一能打的就是于省吾先生了。
恰好,于老就在吉大教书,这也是为什么,成立大会的主办方是吉大的原因。
于老来吉大,也是有原因的。
其实,50年代的故宫博物院乱糟糟的,老先生也得不到重用,基本上赋闲在家,50年代,吉大的老校长匡亚明到任,三顾茅庐,才把于老从故宫挖到吉大,自此,于老就在吉大落地生根,因此,这里也成为国内古文字研究的重镇。
革命队伍青黄不接,后继无人,作为古文字学界的领袖之一,要改变这一现状,于老则无旁贷。
于是,从1978年上半年开始,中华书局的赵诚先生即多次将于省吾老先生关于组建古文字研究会的方案带到北大、川大、中大和考古、文物单位征求意见,才有这次会议的召开。
其实,出席这一次会议,能够让苏亦认出名字的老前辈,并不多,比如于省吾、胡厚宣、张政烺等。
至于李学勤、裘锡圭、高铭几位先生,只能算是中年学者,属于第二梯队。
至于青年,都还没来得及冒头。
非要揪出一批来的话,那么吴镇武他们几个师兄弟,面前算是。
此外,还有吉大不少年轻的老师,也算。但,苏亦不认识他们。
在国内,要说在古文字研究领域牛逼的高校,北大是排不上号的,跟吉大、中大以及川大没法比。
吉大有于老。
中大则有容庚、商承祚先生。
川大则有徐中舒先生。
遗憾的是,商承祚先生也没有出席这一次活动。
估计,身子骨也不行。
大冬天的从广州到长春,也确实遭罪。
实际上,再过几年,这一批老先生也会相续离世。
李学勤、裘锡圭两位先生才起来,逐渐扛起帅旗。
会议的第一项,自然是领导讲话,这种学术会议,并非只有与会学者,也有行政领导。
当然,最为让人重视的还是于老的开幕式讲话。
讲话内容,无非就是回忆过去、关注现在、展望未来。
忆苦才能思甜。
这些环节,确实有些枯燥,苏亦常常跑神,好在会议很快就进入关键阶段。
与会的学者开始宣读自己的学术成果。
这个环节很重要,坦白说,苏亦大多数时候都听不懂,对于古文字研究,他就是半吊子货色,就是这段时间恶补不少的知识,但是跟这些跟古文字打了一辈子教导的前辈相比较,他就是个渣,就算是吴镇武他们这些同辈,他也比不过。
没法子,谁让他的基础不扎实呢。
然而,他就没有优势吗?
自然也有,就是超出时代的认知。
然而,学术研究,一份材料说一分话,别人不发布的内容,也不能胡乱引用。
这种情况之下,他自然不能瞎说。
只能老实当听众。
六十多位学者,每一个人都要宣读自己的文章,又是第一次召开学会会议,经验不足,没有设置什么分会场,光是大会议室内听学者做学术论文分享,就花去很长的时间。
就算这样,大家的情绪依旧高涨,那么多年来,古文字学界难得有这样的盛会,大家都尽情的阐述自己的观点以及研究成果。
一整天下来,苏亦除了听报告还是听报告。
首先是于省吾先生,他第一个分享的自己研究成果——《寿县蔡侯墓铜器铭文考释》。
光看文章名字,就知道写的是什么内容。
重点就是首先蔡侯墓。
与会学者,并非每一个人都知道蔡侯墓的情况,因此,于老的报告,也简单介绍其情况。
蔡侯墓位于安徽寿县,墓地原来是麦地,它的发现是跟国家50年代的治淮工程有关,因为地势平坦,合适取土,在1955年5月24日这一天,民工们挖沟取土的时候,就在深沟的中央率先发现了两个甬钟,接着又发现不少的铜器。
于是,着名的蔡侯墓就这样在民工兄弟的锄头下被发现了。它的发现过程其他墓葬被发现的过程大同小异。
没啥好说的。
其墓主经考证为蔡昭侯(前518—前491),这个结论经过多位学者的考证,在学界已经没啥异议了。
因此,于省吾先生的文章,也只是针对相关铭文的考释上。
这项考证工作,老一辈学者,也几乎都参与其中。
郭沫若《由寿县蔡器论到蔡墓的年代》、唐兰《五省出土重要文物展览图录序言》、陈梦家《寿县蔡侯墓铜器》、史青树《论蔡侯的年代》、其中,在这些学者之中,孙百朋却因为一篇《蔡侯墓出土的三件青铜器铭文考释》杀出重围,让他跟这些名家相提并论。
其中孙百朋在报告中准确推断出墓的主人是蔡昭侯申,但由于墓内金文蔡侯之名难于释读,种种争论直到近年才由裘锡圭跟李家浩两位先生论证平息。
然而,五十年代墓葬出土的时候关于墓主是哪个蔡侯的问题,学术界也吵翻天。
那么于省吾先生,对蔡侯的名字的考释结论如何呢?
其实也是“申”,而且,他还给出自己的考释思路,并非瞎说。
他从《说文》推导出“乱”跟“申”字的关系,又提及毛公鼎上的铭文,然后从文献《春秋》考据,哀四年,蔡昭侯名“申”,又对比《史记·蔡世家》,反正经过一系列的考释,终于确定蔡侯昭申的身份。
如果不看铭文拓片,不看宛如天书的原文字体,仅仅听老先生说考释过程,也挺有趣的,要是看铭文拓片,就脑壳痛了。
那么“申”字有争议,“蔡”字呢?
这玩意又涉及一系列的考证了。
比如容庚就根据魏三体石经“蔡”之古文而做出考释,王国维又说“杀蔡二字同音可相通假”,沈兼士也作了音上的研究。
反正,甲骨文,青铜铭文每一个字的确定都有一系列的考证。
每一字的考释都来自不易。
于省吾先生的文章也是如此。
整篇文章,考释的铭文很多。
苏亦的笔记没法面面俱到,只能挑选听得懂的部分来记录。
比如于老考释蔡侯盘上的铭文:
“元年正月,初吉辛亥,蔡侯申虔共(恭)大命,上下陟[衤否],孜敬不惕,肇(佐)天子,用诈(作)大孟姬嫖彝(舟),……敬配吴王,不讳考寿,子孙蕃昌,永保用之,冬(终)岁无疆。”
他的考证,跟郭沫若、唐兰、陈梦家、孙百朋几位先生,有异有同。
内容太长,苏亦也没有办法全记,也没有必要,不出意外,明年,古文字的专业学术期刊《古文字研究》第一辑的发表,就把会议的文章都收录其中。
这些古文字学会的传统,就是从这里开始的,一到年会,大家就写文章,然后在会议上分享文章,最终评委会挑选出合适文章收录在《古文字研究》上发表。
整个流程,跟其他学术会议也差不多,奈何,古文字研究太过于枯燥,会议上,不是自己的研究方向,只能听的份。
那么五十年代挖掘的墓葬,为什么到78年,于老才写考释文章,不会过时了吗?
过时肯定不会过时。
但1978年,蔡侯墓肯定已经不是热点。
于老的文章,也是多年的成功,只是一直没有合适的场合分享出来罢了。
那么这一年,古文字研究有热点吗?
自然也有。
而且跟考古发掘成果息息相关。
比如其几个月刚刚结束发掘的中山国墓葬。
跟蔡侯墓一样,中山国墓葬,也是因为政府水利工程建设才发现的。
为了配合三汲公社的农田水利建设,从1974年11月至1978年6月,河北文物管理处的工作人员,在三汲公社一带进行了考古调查和发掘工作。
这一调查,发现了公社东南隔河就是春秋战国实其的蒲吾城,遗憾的是已经全部没入黄壁庄水库中,在公社的东部还发现一处战国时期的都城,这座城址很可能是中山国的最后一个都城,即古灵寿城(河北文物研究所:《战国中山国灵寿城——1975-1993年年度考古发掘报告》)。
此外,还发掘了春秋战国墓葬三十座、墓上建筑遗址二处、车马坑二座、杂殉坑一座、葬船坑一座,出土文物一万九千余件。
可以说,中山国墓葬的发现,完全就是本年度最大的考古热点。
这个时候,它的考古简报虽然没有在《文物》上公开发表,但是它的内部资料对于圈内大佬的来说,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
甚至不少学者都亲临现场考察过。
因此,与会的学者好几位都写关于中山墓葬器物的铭文考释文章,尤其是集中在“战国中山王铁足铜鼎”上。
其中最让苏亦印象深刻的就是张政烺、赵成、孙稚雏以及三位先生。
赵成先生,苏亦不熟,但是他本次大会的发起人之一,想不认识他都难。
孙稚雏,不熟不行。
谁让他来自于中山大学,是容庚先生的学生呢。
至于,张政烺先生老熟人了。
没有见到真人之前,苏亦在北大就没少从诸位先生的口中听到他的事迹。
这一次,见到真人。
苏亦感慨,传闻果然是真的。
老先生是山东人,从外形上看就是一个标准的山东大汉,而且还是方形脸,所以也有人说,张先生要是不研究学术,弃笔从戎,也是战场上的一号猛将。
高铭先生跟张先生很熟悉。
他俩的老师都是唐兰先生,算是是出同门。
因此,昨天到南湖宾馆的时候,除了带苏亦拜访于老,第二个拜访的就是张政烺先生。
这是苏亦第一次正式跟老先生见面,之前在酒店大厅混签名的不算。
一开始苏亦还有些懵懂,不知道高铭先生何意。
通过交谈,他才有些后知后觉,敢情是认门,有种亲传弟子见师伯的感觉。
后来,得知他跟周一良先生学史的时候,张先生感慨不已。
原本当年大学毕业以后,被胡适之先生推荐到史语所工作。
后来史语所迁至南京。中研院在鸡鸣寺盖了房子。
当时他们住的宿舍楼原是竺可桢的,他去杭州就任浙大校长,就把房子卖给中研院。
这座楼两层,上、下各三间。蔡元培家在上海,他来南京时就住在楼上。
楼下三间就住他们当年的一些单身汉,其中就包括周一良先生。
老人在一起聊天,就容易回顾往事,然后勉励小辈,好好学习。
甚至,得知苏亦他们去跟启功先生求字的时候,老先生也突然来雅兴,让他研墨。
然后给他题字。
这一举动,让苏亦乐坏了。
原来张先生的书法极好,尤其是小篆。
知道启功先生跟苏亦写劝学诗,他特意写了张载的横渠四句。
霸气。
写完不过瘾,还用小篆写了一幅字帖。
“求古寻论,散虑逍遥。”
一下子,让苏亦想到了清代邓石如的《千字文》。
提完字以后,他还开玩笑道,“就我这个书法,跟元白先生比如何?”
“吾与徐公孰美?”
客曰:“徐公不若君之美也。”
那么苏亦怎么回答?
傻笑啊!
不然,还能说啥。
……
这个时候,战国中山王铁足铜鼎被张政烺命名为“中山王厝鼎”,铭文极长。
苏亦看到铭文拓片的时候,都看得眼花缭乱。
“唯十四年,中山王厝作鼎。于铭曰:
呜呼,语不废哉!寡人闻之,与其汋呜人,所宁汋吁渊。
昔者,燕君子哙,觐享夫悟,长为人宗。关于天下之勿矣!犹迷惑吁子之,而亡其邦,为天下戮。而皇在吁少君乎?
……
呜呼,念之哉!子子孙孙,永定保之,毋替厥邦。”
连蒙带猜,大致能看懂前面一两段。也不错了。
要不是参与这个会议,苏亦很难有机会遇见张政烺先生。
因为俞伟朝以及高铭先生的多次提及,苏亦对张政烺先生的印象极为深刻。
尤其是,几个先生形容当初张先生冬天在北大课堂上给他们上课的场景。
穿着厚厚的老旧黑棉袄,板书的时候,习惯性用袄子袖子当黑板擦擦拭黑板。
甚至,讲课的时候,想不起内容还习惯性拍自己的脑袋,这些标志性的动作,都让北大的诸位先生印象深刻。
通过他们的讲述,苏亦很自然的就在脑海之中构建出一个淳厚温和的长者形象。
然而,真以为张先生拍脑袋,就以为他记忆力差,那就大错特错了。
于省吾先生就说过,他一生只遇到两个博闻强识、过目不忘的人,其中一位就是张先生,另一位是东北师大的历史学家陈连庆先生。
实际上,不仅于老钦佩张先生。
学界对张先生的认可度也极高。
杨向奎先生曾对听他讲课的研究生说:“在中国,听过张政烺先生的古文献课,别人的文献课就不必听了。”
有种说法,张先生是社科院除了钱钟书先生外,最有学问的人。
能够跟钱钟书先生齐名,就知道张先生的学问之大。
大学问家写的文章,苏亦听不懂,也是正常的。
看着张先生在会场中,用着一口带着山东口音的普通话讲述着他的文章,苏亦只能感慨,传闻是真的,张先生的学问就是大。
当然,张先生在会场上做学术报告的方式也让苏亦印象深刻。
他不仅准备了铭文拓片,还直接拿了一本段注《说文》(《说文解字注》作者:段玉裁)就跟参会的学者讨论中山墓葬新出土的青铜器铭文。
那么厚的一本书,老先生随身携带,可想而知治学态度之严谨。
他从段注《说文》引出中山王厝鼎铭文中的最后一句“毋替厥邦”的“替”字,深入浅出,引人入胜,异常精彩。
至少,不懂铭文,也能够听得懂他在讲述什么内容。
要不是他用段注举例子,苏亦怎么可能会联想到,这个由一高一低两个“立”组成的字,并不是“并”字而是“替”字的初文。
这种从汉字词源做学问的方式,确实让人印象深刻。
那么张政烺先生这个说法,对不对呢?
自然是对的
他这个考释,也被后来出土的西周铜器铭文再次证明是对的。
然而,张政烺先生的考证,花费的笔墨却不多,也不过百来个字,简洁明了,通俗易懂。
而且老先生肚子里面的墨水太多了,作报告,就喜欢举列子。
还是很贴近生活的大白话。
比如,他讲中山三器中的“圆壶”时,就直接评论说,“这篇铭文没有什么实质性内容,多是空话套话,就像解放前他家乡山东荣成一带土财主出殡时的‘辞灵告文’。”
生怕大家听不懂,他补充说明。
“我们山东的这些土财主,实在无善可陈,他们的‘辞灵告文’,能写的就是,诸如‘你也曾骑马打枪,你也曾娶妻两房’之类的废话。”
这种充满某种恶趣味的吐槽,让现场哄堂大笑。
要不是亲自在会场,哪里有机会听到张先生如此别开生面的学术报告。
这玩意,通过日后的文章是很难接触到的。
这一次报告,让苏亦听得尤为过瘾。
不禁有些疑惑。
经常听人说张先生学问大,笨拙于表达,讲课不太行。
张先生的课程,真的那么枯燥吗?
后来苏亦才知道,张先生的学问大,讲课也并不枯燥,只是本科生基础太差,境界不够,跟不上先生的思路,自然就听不懂。
所以,高铭先生他们才感慨,其实张先生更加合适带研究生,而不是给本科生讲课。
苏亦心想,果然如此。
这个时候,看着自己笔记本上,张先生的签名以及放在酒店方面的三幅字帖,苏亦就忍不住偷笑。
要不是昨天晚上高铭先生带着他去拜访张政烺的时候,老先生突然来雅兴给他题字,说不定他控制不住自己,就像敲开启功先生的房门一样,去敲张先生的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