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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悟念换了一件干净的道袍,头上的道髻显然也是认真盘好的。
将将走到门前时,陈悟念停下了脚步,又再度理了理衣裳,这才一脸忐忑,缓步迈进了祖师清修之所。
房内,祖师依旧是一身白色道袍,手持拂尘。
此时正背对着门外站在房中,直直打量着墙上的那副盘古大神的画像。
陈悟念见状,也没有出言打扰,垂手立在一侧,心中以念力一遍遍行着周天,以那强大的记忆力掐算着时间的流逝。
这一站,便又是三个周天有余的时间,足过去了一千六百七十二息,祖师才悠悠开口道:“来了!”
陈悟念闻言,连忙行礼,拳抱阴阳,恭敬道:“弟子见过师尊!”
祖师转过身,微微颔首。
接着,直接盘坐下来,拍了拍身边的蒲团说道:“过来坐!”
陈悟念也没怎么托辞,腆着脸就坐了过去。
师尊都开口了,这也不算失礼。
再说了,师尊边上才是最安全的地方!往这一坐,嘿,比边上驻扎了一个集团军都来得安心。
因为离得近,祖师身上的气味直接钻进了陈悟念鼻子里。
说不上好闻,但是让人感觉很舒服,就像是衣服原本的布料味道混杂上水果的清香。
“你呀!”祖师见状有些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师尊吩咐,弟子不敢违背!”陈悟念认真说道,接着又腆着脸笑了笑:“师尊,徒儿感觉您……”
话说到一半,剩下的话,陈悟念也不知道说出来合不合适。
“你是想说为师为何变了是吗?”祖师笑道:“喜怒哀乐,皆为皮相!何必在乎?更何况,又有谁说,成仙者便该超尘脱俗?
所谓仙风道骨,要我说,都是狗屁!”
这一句粗口,听得陈悟念瞠目结舌。
“怎么?吓着了?”祖师又是一笑,深深看了陈悟念一眼,语重心长道:“当日你在后山与悟空一言,深得我心。太上忘情,可忘情,但是不能无情。忘情者,只有有情才能忘!有情而不为情牵,有怨而不为怨困。这叫忘情。”
“无情呢?以怨报德,以恨止情,视骨肉亲人为陌生人。他们说这叫无情,我倒觉得这叫畜生。”
“他们说什么成仙者便应该断绝七情六欲,将无情视作忘情,将畜生之举是为人伦纲常,仿佛只要成仙,就不应该有任何情感。你说说,不是狗屁是什么?”
陈悟念听得哑口无言,却也无法反驳,好半天才点头应和道:“师尊说的对!”
“不过师尊,那日弟子在后山之举,您也知道?”
“整个斜月三星洞,我有何处不知?”祖师说着,捋了捋颌下的白须,有几分得意地说道。
“好了,为师也不多言了。这药液之用,你可知晓?”
陈悟念闻言点了点头,回答道:“当是合天地阴阳五行,淬炼神魂体魄。”
一边说着,陈悟念也在一边悄悄打量着祖师的脸色,妄想从祖师脸上看到些什么欣慰、骄傲、开心……等等等等。
但祖师从始至终只是面带笑意,听完陈悟念的话后,又问:“还有呢?”
“还有?”陈悟念挠了挠头:“恕弟子愚钝,未曾悟出!”
祖师闻言,开口道:“药液的颜色、气味,还有你在过程中的感觉,你是如何想的?”
陈悟念听到这话,心里只有一个感觉。
这就跟数学老师问,一加一为什么等于二,你是怎么想的一样。
还能为什么?
一加一他就是等于二!
这气味、颜色、感觉,是因为什么?不就是因为药性本来就是这样吗?
想归想,说是不可能这么说的,这个回答说出来,一准挨骂。
陈悟念想着,老老实实回答道:“弟子愚钝,参不透!”
“参不透?你倒是回答的痛快!”祖师无奈地笑了笑,解释道:
“仙之皮肉,尽是清气。须以浊气中和。清浊相冲,如褪去皮肉,如何不痛?浊气之污,又如何不臭?如何不黑?”
“经脉,须以生气、精气滋养,抚平暗伤。似是伤口焕新芽,又如何不痒?生机勃发,散去污垢。如凡人之汗液,自然酸臭难当。”
“这神识,看似与肉身无关。实则血涌澎湃、一呼一吸皆于紫府息息相关。人之头颅,更是需要血液之滋养,这神识便须以血气护之。而神识之弱,又如何能刺激?只能徐徐图之,自然舒坦。神清则气爽,呼气如深谷幽兰。”
“脏腑,乃五谷轮回之地。将其污浊散去,肉腥、血腥、腥膻、腥臊汇于一体。”
“而筋骨,为人之柱石。柱石倾倒,大厦将颓。硬如金铁,方能长远。骨之辛气,当唤起方刚血气!”
这一番话下来,陈悟念倒是也算听明白了。但是有一点,却是跟他所学完全相悖。
“师尊,浊气之沉重,难以渡世。既是成仙之道,自然是褪去浊气,留下清气。为何却还要引浊气入体?那岂不是说,天下人皆修错了?”
“这话,对,也不对!仙人去浊,乃是避免浊气污秽自身,便仅留清气。但你记得吗,为师曾说过,你要走的路,将是一条与众人截然相反的道路。孤阴不长,独阳不生,故天地配以阴阳。清浊,同样是这个道理。他们,走得乃是阳路,而你只能同走这阴阳路。”
听到祖师这话,陈悟念虽然觉得很有道理,但是依旧微微感觉不大对。
什么叫仙人要避免浊气污秽自身。
怎么得?
我就污,我就秽呗。
祖师并没有看出陈悟念的想法,而是接着说道:“今日,我要传你的,便是登梯步。”
“这名字……”陈悟念闻言倒是有些啼笑皆非。
虽然霸气,但是总是差了点意思。
人家那功法的名字,一个比一个高大上。
但这功法的名字,倒是极为接地气。
说直白点,就是有点俗。
不知道的,恐怕还会以为这步法是叫人怎么爬楼梯呢!
“是不是觉得这名字不大好听?”祖师含笑道:“你要知道,盘古大神之时。人间尚无三皇五帝,更无文字典籍。怎可能有什么讲究的名字?你看上古之神器之名,皆是简单好记,用于开天之斧便叫开天斧、出自于盘古大神的幡便叫盘古幡,皆是如此。”
“原来如此!”
陈悟念听明白了,这就是年代的变化。
比如什么石器时代,绝对不会出现好看的彩釉瓷器。
改革开放之前,大部分的名字也就是什么建国、狗蛋、翠花……
古代的东西,尤其是远古的东西,绝对不能用现在的眼光去审视?
但是,陈悟念也想到了一个问题。
“师尊,那是不是代表。越厉害的宝物,名字越会普通?反而名字一听就能吓得人颤一颤的,基本上都不会是什么宝贝?”
“一般来说,是这样。但也有可能是后人重新编纂的名字,比如这登梯步,为师其实也只是大概知晓其音,究竟是不是这么个名字,谁也说不准。”祖师含笑道。
“还请师尊授我功法!”
陈悟念早就饥渴难耐了,连忙站起身,退了一步,朝着菩提祖师稽首道。
言语中满是希冀与热切。
虽然师尊已经说过会教他了,但是陈悟念该有的礼数还是必须要有的。
在礼数这一点上,陈悟念从未有过半分欠缺。
不过让陈悟念完全意想不到的是,祖师听了这句话后,却是一声长叹。
“我教不了你!”
因为陈悟念依旧低着头,看不见祖师脸上的神情。
但这一句话,让陈悟念微微有些不知所措,那稽首低垂的双目里尽是不解与恐慌。
就像是个做错事了的娃娃。
他不清楚祖师究竟是何意。
不是说要传他功法吗?
他兴致勃勃而来,不就是为了求得功法,恢复实力吗?
教不了。
这三个字就像是一记重击,直接把陈悟念从天堂砸到了地狱。
为何教不了?
若是连师尊都教不了自己……是不是代表着自己恢复实力基本已是无望?
陈悟念心底止不住的胡思乱想着,还是强忍着不让自己失态,数息间便处理好了脸上的神情,抬起头故作镇定道:“是弟子有何处不妥,还需修行吗?弟子该如何做?还请师尊指点!”
“非也,你怎会这么想?若是你有不妥,我今日又为何要寻你来此?”祖师诧异道,但心底却是有些欣慰。
其他的不论,自己这个弟子养性功夫的确是好。即使是这么重的打击,也依旧不失礼数。
看着陈悟念那充满了疑惑的双眼,祖师接着说道:“为师说了,在那混沌初开之时,天地尚未成形,没有字符何来功法?那功法究竟是什么模样,为师也不知道!”
“那弟子该去何处寻得?”陈悟念一听,微微急切地问道。
“就在此处!”祖师说着,朝着身后一指。
陈悟念循着看去,只见祖师直直指着墙上的那副盘古的画像。
这种环境下、这种心境下,这幅陈悟念原本感觉极为寻常的画卷突然变得满是神秘感。
这便是功法?
陈悟念微微诧异道:“师尊是说,这盘古大神之画像?”
“没错!功法之奥妙,便在此画卷中。能否悟得,能悟到多少,全凭你个人造化!若是悟不到,为师还有其他法门授予你。虽说无法窥得大道,入那无上境界。但是延年益寿,防身避难还是可行的!”
“是,师尊!”陈悟念再稽首道:“弟子该如何领悟?”
说完,又再度往那副画卷看去。但纵使陈悟念看得眼睛都有些发干了,也没看出来什么名堂。
这就是一寻常的画卷罢了。
无论是用纸还是两段的木轴都是人间中的俗物,还是质量偏差的那一种。放到平常,属于陈悟念炼制符箓看都不会多看一眼的垃圾材料。
至于笔触,也是平平无奇。别说什么丹青大师,连初学者的水平都达不到。线条粗糙,墨色晕染过重,五官也是糊的一塌糊涂,哪是眼睛哪是鼻子都分不清。
难不成是什么无字天书,要用什么水浸火烧才能看出其中奥妙?
祖师笑了笑,声音空灵地仿佛是春日新雨:“看,用心看!走近些,慢慢看!”
听到这话,陈悟念慢慢走到那画卷前,离不过二尺,细细打量着。
何谓用心看?
道心还是凡心?
所谓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
自己第一反应便是看这画卷的贵贱程度,道行还不到家啊!
祖师这时,又在陈悟念身边轻声吟道:“以应一切智智心,观色处空,不空,相不可得;观声、香。味、触、法处空,不空,相不可得!”
陈悟念闻言,眉头紧锁了起来。
以应一切智智心,乃是出自大般若波罗蜜多经中的一段。
一切智,指的是有无上智慧的佛陀。
大概意思便是,以具有大智慧的本心去观世间万物,便要将其视作空,将声、色一切的外相皆视作空。如果做不到,也就看不到事情的本质。
将一切都视作空?
陈悟念知道,自然不可能是说让自己彻底将这幅画视如无物,那也没有看的必要了。
是了,师尊方才也说过,不必在乎皮相。
忽略皮相,观其本质。
这幅画的本质是什么?
盘古!
手持盘古幡,朝着天地发出的最后一声吼。
光想到这,是定然不够的!陈悟念开始尝试着,一点点去体会那画中,盘古的心境。
如果是自己,当时应该是个什么样的心情?
是个什么样的表情?
这一声又喊了什么?
下一瞬,又会干什么?
欣喜?
定然是有的!
从一片混沌中开辟出天地,一片欣欣向荣,如何不生欣喜?
困惑!
也该是有的,好不容易开辟出的天地,眼下却是又有逐渐重合之意。若是任其发展,迟早又会化作一片混沌。
之后呢?还有吗?
看自己这开天斧碎裂的愤怒?
力竭的无奈?
还是对世道的叹息?
或者,对自己耗费了大力气开辟出天地,而感到微微的后悔?
对了!盘古!我是见过的!
陈悟念双眼猛地一亮。
在他脑中,逐渐浮现出当日渡劫时所见的那一幕。
那劫雷所化作的盘古,持斧开天。
那时的盘古,所具的哪有什么无奈、愤怒、叹息……所具有的,完全就只有那一往无前的霸气。
任你一片混沌,我一斧破之,势要在这朦胧混沌中开出一个朗朗乾坤!
那道身影的眉宇、四肢也在一点点跟陈悟念眼前这幅模糊的盘古像相重合。
陈悟念甚至已经看清楚那盘古的神情,单薄的嘴唇微微咬着,因为力竭,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但是那眼中尽是不屑,睥睨一切。
那一声吼,似是在说:吾连天地都破开了,还有何惧?
毫无什么怨气。
这才应该是盘古啊!
这才应该是那开天的盘古!
陈悟念逐渐心生向往。
轰!
似是一道惊雷在陈悟念脑中响起。
树叶从土地上悠悠飘起,挂在树梢。
耄耋老者丢掉拐杖,逐渐年轻,牙牙学语。
太阳西升东落。
陈悟念的双眼好像穿透了时间,但他却岿然不动,而是静观着一切的变化。
太阳熄灭,树木枯萎,天地缓缓重合。
眼前逐渐变作一片混沌。
何为混沌?
没有明暗,没有任何生机,只有一种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憋闷感。
一个赤裸着身子的精壮男人,倏然出现在陈悟念眼前。
双目紧闭,极为高大,混沌如鸡子的世界里,只有这一人的存在。陈悟念在他面前,渺小地仿佛就是一粒微不足道的砂砾。
陈悟念怔怔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的面孔,心中震撼无比。
这便是……盘古吗?
只见着,盘古的双眼微微睁开,眼中微显困惑,似是在想这世界为何如此逼仄。
紧接着,他抬起了右腿,坚定地往前迈了一步。
咚!
一声似是鼓响钟鸣般的闷响,明明在他脚下没有任何事物,盘古的身躯却猛地拔高了几分,就好像是登上了一级高高的阶梯。
整个世界开始了剧烈的颤动,就好像是这一步,引起了极强的地震一般。
“登天步,一步一天地!”
盘古站稳脚步过后,一声长吟,说不出的豪迈,陈悟念只感觉胸中血脉翻涌,似是浑身血液皆随着这一声而沸腾了起来。
“登天步……”陈悟念喃喃自语道。
不是什么登梯,而是登天!
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此声一落,天地停止了颤抖,取而代之的是一阵细密的破裂声。
但依旧是一片混沌,一片虚无。
此时尚无日月,即使混沌将开,但又何来光明?
陈悟念不断回想着方才盘古踏出的那一步,心中越发激动。
一遍一遍,那一步在脑中不停出现。
一时间,陈悟念满心都只剩下了盘古迈出那一步时的身影,他也在努力观察着所有的细节,从手脚摆动的幅度,到肌肉的每一丝颤动,一丝一毫陈悟念都不愿放过。
想着想着,陈悟念也迈出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