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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紫棠宫回来,在衍庆宫门外,李贵妃脚下不慎,一个趔趄眼看便要摔到地上,却被一双略有些粗糙的手扶住。
“娘娘,当心脚下。”
李贵妃没有抬头,但听那人言语的声音,便已知晓了是谁。那双手将李贵妃轻轻扶起,为她拍去裙上方才沾染到的灰尘,又左右看了看,见李贵妃没有旁的伤,这才将她扶进了衍庆宫。
李贵妃脸上毫无笑意,进了宫内,也只是倚在茶几旁,就这么坐着。方才扶她进来的那宫女为她沏了一杯茶,放进她手里,她也只是捧着,一言不发。
就这么过了半晌,李贵妃的眼神也未有偏移,还是直直地戳着窗纸上前几日刚贴上的窗花儿。
方才扶起她的宫女名为晗春,是随她入宫的丫头。伺候了这几十年,即使李贵妃不说,晗春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若是旁人,许是就开口宽慰了,可晗春却不是如此,反而装作无事一般,只提起方才李贵妃险些摔倒的事,道:
“每回您去紫棠宫,总是不要奴婢陪您,奴婢心里担心得很,只能在咱们衍庆宫前等着。幸好今日没出什么大事,没摔着了,否则咱们定王殿下怪罪下来,奴婢自然是没法儿推卸责任的了。”
李贵妃易犯困,是从月子里便落下的毛病,这许多年也还是如此。说这话时,晗春正为李贵妃理着床铺。李贵妃畏寒,每至晴好日子,衍庆宫正殿的宫女们便会将被褥取出晒一晒,自打定王出生以来,这事也就成了宫里的习惯。
李贵妃还是闷闷不乐,就这么呆坐着,过了好一会儿,却忽然开口道:“晗春,本宫忽然晓得了,人与人之间,总还是不同的。”
晗春这会儿正顺带着打算收拾收拾屋子,听了李贵妃的话,却叫她一时愣住了。待她略微思考了片刻,才又笑着反问李贵妃道:“娘娘,您何处此言呢?”
李贵妃没再说话,晗春却已猜到了李贵妃未说出口的那些话。幸好这会儿屋门紧闭,晗春也就不必避讳,便小步行至李贵妃身畔,一如往常那般的温柔,道:“奴婢猜想,是因着紫棠宫那边的喜事,娘娘才闷闷不乐的吧?”
晗春心里明白得很,自家这位贵妃,虽有一身“贤良淑德”的好名声,平日里在宫中,更是出了名的好脾气、好说话,可在晗春面前,她却更像是一个孩子,说话不需考虑人情世故,就算是语出不逊、抱怨连天,也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李贵妃将手里端着的茶盏放下,看着窗外一点一点渗透进的日光,心里却一阵闷得慌。人生在世,总有些事情不吐不快,李贵妃顿了顿,还是开口道:
“皇后、本宫、陈惠妃,三人里数本宫年岁最大,却是最后一个生了皇子的。如今皇后又有孕,她年纪小,就是再生一胎也不是不能。陈惠妃的那个儿子安分守己,和兄弟关系又和睦,将来封个亲王,在京城白白享一辈子福。她还有个女儿傍身,待她女儿出嫁,圣上必然是要给她晋位分的,到时候这宫里,阴阴阳阳,只有本宫落了个惹人笑的下场!”
“娘娘,您可莫要妄自菲薄。”晗春放下手中的活,到李贵妃身旁,宽慰道。“咱们殿下如今不满二十,便已立下赫赫战功,此次出征一月海,圣上更是指明要咱们殿下带兵出征。咱们殿下最是要强,想来他往后的日子,也不会逊于谁,没准儿,就是皇位也能争上一争。”
“休得胡说!”晗春这一番话,着实是将李贵妃吓得一蹦。“继承大统,自然是先立嫡,再立长,这皇位将来传给承王,那是板上钉钉儿的事!本宫多少次劝说瀛儿,让他别总是在兄弟当中出风头,有些事就交给他大哥办,他的身份,左右根本不合适,他倒好,还怪本宫安于现状,不争不抢终将害了自己。本宫吃了多少年米饭的人了,就他那性凡事都争强好胜的性子,终有一日要害了他的!”
提起那个不遂己意的“逆子”,李贵妃是又气又无奈,语气难免激动了些。可年岁毕竟大了,一通脾气发完,李贵妃便已喘不上来气,只能靠在椅背上缓一缓。
晗春倒也不恼,这会儿又好气又好笑,只能站在李贵妃身侧,借着给她顺气,道:“娘娘,您少操心些吧。都说男儿志在四方,咱们殿下这性子也不知像谁,但也偏偏就顺着那战场了。殿下性子犟,您和他说的,他就是爱逆着来,不如您便放开手,让他一人,照着他自己的意思过日子,将来不论成败,都是他自己的选择,他这一辈子,也算是值得了。”
李贵妃没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叹气。不一会儿又把茶杯举起来,示意茶水凉了,要杯新的。
晗春接过茶盏,从茶壶中接了新茶,这才发觉竟连茶壶中的茶也凉得透透的了,便只好向李贵妃告了罪,提着茶壶下去沏壶新的来。
其实她心里明白得很,自己的那番话,李贵妃定然是一个字也不曾听进去的。
这许多年来,这样的话,她说过不少,可每一回定王殿下进宫时,李贵妃却总是要再唠叨上几遍。又是让定王殿下收收心,放下刀剑莫要杀生;又是要定王殿下多学学治国之策,将来好辅佐他的大哥,做他大哥的能臣。这些话,定王喻和瀛自然是听不得的,每回他进宫,衍庆宫必然是要有一阵争吵,最后,也总是帝后二人出面,才草草收场。
可李贵妃的心,晗春如何不知呢?宫中妃嫔,谁人不盼着自家儿子出人头地,将来争得大好江山,做一名千古帝王?可争斗总是要流血,流血便是要丢命!相比起所谓荣华富贵,所谓权势通天,她更期望的,只是含饴弄孙的天伦之乐。
想到这里,晗春的心不免还是有些沉重。
茶房里终年温热,这会儿已是夏季,更显得有些闷了。晗春递了茶壶过去,茶房的妈妈便帮着沏茶来。待递归茶壶时,茶房妈妈却凑过晗春耳边,悄声问道:“晗春姑娘,方才贵妃娘娘回宫时好似神情不对,可是心情不好?”
晗春接过茶壶,却是眉头一皱,道:“谁同您说的?”
“丫头们聊起,闲话几句,晗春姑娘不必太放在心上。娘娘喜欢喝热茶,晗春姑娘您小心烫啊。”
晗春上下打量了茶房妈妈一通,却见她目光躲闪,好似在隐瞒什么。晗春将茶壶递了回去,放在桌上,壶身一震,带动壶盖儿一颤,撞得那茶壶叮当一声响。晗春莞尔轻笑,开口道:
“妈妈您记错了,娘娘喜欢喝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