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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去春来、叶茂花开,转眼便到了一九七零年的四月间。这天午饭后,郑文淑在家中接待了一位客人:即将入住马婶房子的镇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主任冯舒华。
冯舒华一家是两个月前搬来衙后街的。由于两口子都要上班,抽不出太多的时间打理,故此装修房间、搬运家具什么的便只能委托亲戚代办,至于他们自己,则间或过来看看。
来了新邻居,郑文淑自然会上前搭话,并想到自己能帮助做点什么才好。只是由于装修是断断续续地进行,新房主又很少现身,她就是想帮忙也插不上手。但她没有料到,仅只在院子中打过几次照面,新房客便主动登门拜访了,这既使她感到有点突然,又觉得对方可能是一个不难相处的人。
郑文淑想什么,不在冯舒华的思虑之中。她来拜访岑家,不过是又一次遵循父亲的一贯教导,对所要置身其间的环境进行不可或缺的调查了解。尽管搬来衙后街之前,她就听人说过,这里是个宜居的所在,只是真正踏进这个街区后,方有了这种感觉。
的确,这里与她过去住过的地方有着很大的不同。
不讲别的,单是那麻石铺就的巷道、青砖砌成的老式庭院、庭院中撑出一片荫凉的大樟树、五颜六色的花花草草,等等,都是常年居住在公社干部宿舍中的她不曾见过的。尤其是靠院墙的那几棵紫荆,叶大花繁、紫红艳丽,形似彩蝶、密密层层,妆点得庭院格外精神。她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地方,要说有什么不足,那就是这里有点冷清,不像公社大院那样热闹。
但在对衙后街的认识上,冯舒华的丈夫桂青林和她的看法却有所不同。
在桂青林,尽管也承认这里的环境不错,但脑中更多地是由蔡立民尤其是潘艳萍的描述所建立的印象:衙后街的房子住起来固然舒服,可居民却是三教九流,少数人更是流氓成性,对他们不能放松应有的警惕,更不能轻易交往。
出于维护家庭和谐的需要,对丈夫的不同意见,冯舒华不予置论,但她更多的还是相信自己的眼睛。不讲他人,就说和自己同住一个大院的郑文淑吧,当她第一次和这位家庭妇女相遇时,就觉得对方是一个很好相处的人。因为这位女性非常耐心地介绍相关情况,而且态度是那样和蔼。尽管在这之前,有风儿吹进她的耳朵,道是对方丈夫出身资本家,还有海外关系,此刻正在接受审察,云云。
就这样,怀着和丈夫不一样的看法,冯舒华将家搬进了衙后街,与郑文淑做起了邻居。对此,桂青林虽觉得她有点操之过急,亦只有同意的份。而之所以如此,除了各自调进的机关家属宿舍已满,一时间无有空置的房子可供安排外,还有一点,那就是这个家从来是妻子说了算。不过,在观察了一段时间后,桂青林也渐渐认同了妻子的判断。
从搬进这个院子起,他们一家就得到了郑文淑的照料,对方不是在即将下雨时帮他们收好晾晒在大院内的衣服,就是帮助照看他们放学回家的儿子做作业,至于代他们接收报纸邮件什么的亦是常事,使他们实地感到了人与人之间的友好情谊。尤其是当知道对方的丈夫曾是任职多年的人民小学校长,两个儿子都很会读书时,更是平添了一份好感。终于有一天,桂青林对冯舒华说道:“这户人家为人不错,我看你得空时可以去串串门,毕竟今后要长期为邻。”
“想明白了?”冯舒华斜睨着他,哼了声,“不会影响我们了?”
“你都说些什么啊!”听她这样调侃,桂青林有点小小的不快了,但由于知道妻子从来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也就没往心里去。
就这样,冯舒华不请自来,主动走进了郑文淑的住房。
一进屋,冯舒华就很有好感:房子不是很大、家具也很简单,却显得很整洁,尤其是女主人婆母岑老太的卧具,更是洗刷得干干净净。在搬来之前,她与桂青林曾拜访过蔡立民和潘艳萍的家。现在想来,那里尽管比岑家要阔绰得多,但总是脱不掉俗气,倒是这里,清清爽爽的,使人感到非常自在舒适。
看着新来的邻居绕有兴趣地观看着自己简朴的家居,郑文淑对她也产生了一点小小的好奇心。虽然从江一贞口里,她已知道这女子是位离休老红军的女儿,丈夫是新任县人民银行革委会主任,却不知道其性格如何,会不会像潘艳玲那样冷漠孤傲,难得相处。
郑文淑想什么,比她年轻二十来岁的冯舒华似乎未曾留意,她的注意力全放在对方的房间上了。当她将这个简朴的两居室巡视了一遍之后,眼光最终落在了壁上挂着的照片上面。
“郑姨,这是你家的全家福吧。”冯舒华走过去端详起来。
“是。”郑文淑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照片,回答道。
“这是岑校长、您婆婆,”冯舒华一一辨认着,“还有四位,都是你的儿女吧。”
“是,他们是我的两个女儿、两个儿子。”
“两儿两女,好福气。”冯舒华称赞道。她说的是心里话:她家里各方面条件固然不错,可人丁却不甚兴旺,父母只有她一个女儿,以至她在外工作,父母二人住在乡下甚感寂寞,尽管那是县里按上级要求专为离休老红军修建的很不错的居所。
“承蒙夸奖了。”郑文淑不知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又不好问得,只能报以浅浅的微笑。
“这是您大儿子,这边是小儿子,”冯舒华仔细瞧着照片,“对了,他叫什么来着?”
“叫岑新锐。”郑文淑仔细看了一下对方手指着的小儿子,说道。
“真精神。”冯舒华盯着照片中的男孩,再一次称赞。在她看来,岑家四个儿女固然都长得非常周正,大女儿甚至称得上很漂亮,但最吸引人眼球的还是小儿子。她觉得照片上的他年纪虽然不大,眉眼间却透现着一股英气。
“冯同志,坐会吧。”看着她下意识地脚擦脚,郑文淑邀请道。
“好的。”冯舒华也不推辞,在房内方桌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随即又说道,“您别客气,叫我冯舒华好了,要不叫小冯也行。”
“那我就真不客气了。”郑文淑笑了。
“我不渴,您别忙活,”看着郑文淑将手伸向桌上的茶盘,冯舒华连忙表示,“坐下说说话就行。”
“没事,渴就喝,不渴就放在这儿。”郑文淑一边斟上茶水,一边在方桌的另一侧坐下来。
“谢谢了。”冯舒华见状,心中一动,觉得对方如此讲求待客的礼数,显然是一个好说话的人。于是便问起了自己早就想问的一个问题:“听说在这个院子内住过的很多人都搬走了?”
“是的。”郑文淑谨慎地回答。
“这地方很好哇,为什么要搬走?”冯舒华不解了。
“这——”郑文淑觉得很难回答这样的问题,但看着对方明显着是在等着自己的答案,“他们都给下放了。”
下放?骤闻此语,冯舒华似有所不解,但这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马上便想起来了。
在调进城关镇之前,她听丈夫说起过,今年年初,在将积压三年之久的大部分初、高中毕业生下放到农村之后,很多原本居住在县城里的居民迁徙到了乡下。至于最早提出动议的,则是原县委办公室副主任、现县革委会办事组组长洪达轩。而洪的说法,则是他受了甘肃会宁县做法的启发。
就在她没有想好是否向对方探询一下哪些人已被下放的时候,院门外传来了呼叫声——
“冯主任,冯舒华主任在吗?”
“谁呀,是叫我吗?”冯舒华闻声,站起来向门外探望着。
“是我,办事组小谭。”随着外面传来的脚步声,走进一个精瘦的小伙子,对着她急急地说道:“执行组逮住了一个大家伙,于组长他们等着你回去处置。”
“好的。”冯舒华闻言,朝小伙子点点头,转身对郑文淑说道:“郑姨,感谢您的接待,我有点急事,就暂时告辞了,以后再来向您讨教。”
“你有事,先忙着。”看着冯舒华起身,郑文淑口里应承着,身子也随之从椅子上站起来,陪同对方一起走到屋外。
冯舒华风风火火地走了,边走边和小谭说着什么。
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郑文淑站在门口,许久没有挪身。自从同院的马婶和晁婶搬走之后,这个院子还是第一次迎来新房客。虽然从接触的情况看,这位姓冯的干部不是一个难相处的人,但她还是非常怀念相处了十多年的老邻居,以至于她一直不能释怀。
去年冬天,也就是新锐、郝治家、邵一山、麻平这些学生伢子被下放到农村的第二年年尾,县里又下放了一批居民。面对突如其来的情况,那些不在下放之列的人们在看到居委会的榜单后固然松了一口大气,可那些榜上有名的人们却不能安生了,他们无可奈何、极不甘心地离开生活了好多年甚至几辈子的衙后街。
马婶是衙后街第一个被催促离开的。尽管县里的决定使她很是震惊,但得知这一决定不可抗拒之后,还是归于了平静,没有流露出稍多一点抗拒的情绪,只是央求相关部门允许她稍缓两天。
“为什么,早走是走,晚走也是走?”对于她的请求,镇上来催促她搬家的人员不能理解了。
“我肯定会走的,只是腿有病,走不动,只能等人来接。”马婶央求道。停了停,又说:“我已搭信去了,接我的人过两天就到。”
“真的?”催促者有所不信。
“她的腿真的有病。”看到这种情况,郑文淑在边上替马婶说着话,尽管她一直担心自己一家的命运。
“是么。”听到郑文淑这样说,催逼者最终松了口:“那好吧,就多给你两天。”
听到这,马婶没有吱声,只是将感谢的眼光投向了郑文淑。从那无声的交流中,郑文淑感到了她的悲苦。
果然,两天之后的凌晨,马婶走了。她走得悄无声息,连同住一个院内的郑文淑都没有察觉。只是后来听人说,她是被两个成年男子接走的,一个背着她,一个挑着一担她的日常用品。至于几件简陋的家具,则是过了好一段时间方有几个面孔陌生的人拿着她的钥匙,开门搬走了。
马婶走后的第三天,隔壁院子尚副主席一家也走了。
“唉,他不是有工作吗,再说他家雄飞也不到下放年龄啊?”看着尚副主席一家将家什从院内搬到巷道,再装上雇来的板车,围观者中有人提出疑问了。县里头颁布的文件大家都清楚:只要是正式职工,无论全民还是集体性质的,本人及其直系家属都可以不下放,自愿的除外。
“你不知道?他已经被开除了!”有知情者小声地说道。
“开除?”听着这话,众人一惊,“什么时候?”
“就是前一阵。”
原来如此!话说到这份上,已再无其它好讲,大家便只能默默地看着尚家一家人垂头丧气地在那收拾,而且心中多少怀有一点恻隐之心。当然,也有感觉不同的。像周八斤、秦得利、魏五六在看到尚家搬家时原籍来了不少人帮忙,就大呼搞不懂。
围观者议论什么,尚副主席不听都知道。尽管他看起来胖头胖脑、憨憨糊糊,但心里明镜一般。当镇上的人员上门催促时,他与马婶一样,态度驯服得连催促者都感觉惊讶。只是这些催促者没有想到,衙后街公认的这位老好人其实心中悲哀得很!
不过,也有不甘心就这样被驱赶下去的。这当中,麻平的妈妈吴望霞就异常愤怒了。她大声质问着周八斤及他带来的秦得利、魏五六等人——
“凭什么要我们下放,我们世世代代住在这里,碍着谁了?”
“你不要跟我说这些,我只负责催促你们。”吴望霞的质问搞得周八斤无话可说,因此非常恼火,“我不跟你讲道理!”
“为什么你们不催促尚家?”见对方不接茬这一点,吴望霞给出了自己不能走的又一个理由。
“人家已经在收拾东西了,明天就离开,不像你。”周八斤口里嘲弄着她。他穿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一身衣服,由于长期不洗涤,上面散发着极其难闻的汗臭味。
“那——郑文淑呢?”吴望霞又想到了一家。
“我不知道,知道也没义务回答你!”听她提了一户又一户,周八斤很是恼火了,“你管自己就行了,管别人干什么?”
其实,对郑文淑一家没有被列入下放花名册这件事,周八斤是知道一些内情的,但他出于对吴望霞的厌恶,不想告诉她。此外,还有一点是很多人不曾想到的,那就是他虽然仇恨讨厌衙后街很多人,包括眼前的吴望霞、假正经的洪达轩,以及后来搬来的蔡立民、潘艳萍等,但岑华年郑文淑夫妇却是例外。
在他的意识中,在衙后街,这二位是少有的能正眼瞧他、不给他脸色看的长辈。他不能这点好歹都不晓得。想到这里,他极其刻薄地说道:“告诉你,你的好日子到头了!”
“你放屁!”被周八斤这样奚落和呵斥,吴望霞气炸了,肥硕的胸脯起伏不停,“你有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你算什么,为衙后街出过什么力?我们麻家祖祖辈辈就住在这里,好歹还建了几间房子,不比你这混混更有资格?”
可不?听着这话,边旁的居民觉得确实不无道理。但他们不敢出声,最多只是对吴望霞投以同情的眼光。
“我就放屁了,你能怎么样?”看着对方因痛苦和愤怒而扭曲变形的臃肿脸庞,周八斤非常快意了:你这个臭婆娘也有今天啊,想想过去,几曾正眼瞧过我?好像衙后街就是你们大户人家的,分得我们小老百姓没份,现在尝到滋味了吧。下放这事,不讲老子确实不知道多少,就是知道,也不会告诉你!
默然片刻之后,尽皆散去。只是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就在附近,有一个人却站在临近吴望霞住房的巷道拐角处,半天没有动弹。而这个人,就是素来不喜听闲话、不招惹是非的郑文淑。
由于住得与吴家不远,对话者的嗓门又都很大,吴望霞的哭闹很自然地传进了郑文淑的耳朵,使得她不自觉地从家里走了出来。对于这个一贯喜欢说长道短的女人要拿别人说事,她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她不解的只是,为什么下放的名单里没有自己一家,所以想听听周八斤怎么回答。
她还听说过,羊琼华曾多次去居委会和镇上闹过,强烈要求将自己一家撵到乡下去,就像撵走马婶、尚副主席及对门的李潇白等那样。可榜单一公布,却没有自己的名字,看奇怪不!说实在的,对于下乡,郑文淑是很忧虑的。她倒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婆母和丽敏。她们老的老、小的小,哪个生产队愿意接受她们?即便接受,她们在农村能干什么?不能干活,没有工分,怎么活?
现在,风潮终于停息了。在人去院空了几个月之后,一片肃杀的衙后街陆续搬进了一些新的住户,渐次有了一点生气。只是,当看着这些陌生的面孔时,郑文淑却生出了隔世之感。她不知道怎么和这些新来的住户相处。
唉——
想着这些,郑文淑只有叹气的份了。她知道自己一下子不能适应这场巨大的变化,只能默默地面对。想来想去,她觉得比较被撵下乡的老邻居,自家还是幸运的,尽管被以两个儿子都已离开原住地为由拿走了二间房子。至少,比吴望霞和她的老伴要好。自从上次和周八斤闹过后,夫妻二人就悄无声息地失踪了,以至时间到了今天,仍不见他们的身影,弄得镇派出所给他们销户不行,不销户也不行,生生成了一个悬案。
就这样过吧,郑文淑想着,但愿丈夫能通过审查,早日解放,自然,更希望小儿子新锐在农村能健健康康,不出什么事故,如果还有读书的机会,那就是天大的福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