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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怔住,他天分虽高,毕竟年少,宇文化成如此相问,便知已被识破,脸上青红不定。
噗通一声,他忽然跪于地上,哽咽说道:“我确非姓段,不敢辱没先祖,我是慕华彦之子——慕华文锦。” 便将昨日情形,和盘讲出,最后悲愤地恳求道:“请司徒大人为文锦做主,严惩奸贼。”
拓巴升!
宇文化成倒吸一口凉气,羽翎卫尉,二皇子表兄,掌管京师防务,品级虽低于自己,地位却举足轻重!
想不到行径如此卑污,竟做禽兽之事。
权衡再三,他幽幽说道:“听我之言,暂且忘了此事也罢。”
慕华文锦年纪虽小,却甚是倔强:“杀人可恕,情理难容,恶贼欺母不成,杀母泄愤,今生今世,我必手刃此贼!” 双眸之中,怨毒浸润,杀意升腾。
不待对方回应,他又说道:“何况,我父亲必是被奸人陷害!”
宇文化成忙止住:“噤声,你父亲之罪,是皇上钦定!此话不可再提,我且问你,可否愿意留在我府?我以子侄之礼待你。”
“小侄愿意!” 慕华文锦即刻答到,似乎怕对方反悔。
宇文化成莞尔一笑,宇文燕却欣喜万分,拉着文锦的手便去。
宇文化成吩咐管家:“元庚,以公子之礼安置。”
他转身踱进大门,走过两进宅院,穿过一道长廊,便来至内宅,走进夫人冯氏房中。
此时朔国建都平城已几十年,山卑虽是胡人,却推崇中原政治文明,习汉字,说汉语,读四书要典,设五经博士。
朝中大姓巨族与汉人通婚更是平常,冯氏端庄美丽,知书达理,虽然作了母亲,依旧风韵独领,正是宇文豹及宇文燕生母。
冯氏听完讲述,却有所忧虑:“你带他回城便是了,何故收于府中,岂不招祸?那拓巴升虽不是皇室,毕竟跟皇族同姓,宇文家岂可比之,不记慕华彦前车之鉴吗?”
“有何可怕,皇上已赦其无罪,我何惧之?这文锦品貌不凡,豹儿或许能近朱者赤。” 说完,甚觉意犹未尽,他又叹道:“不意慕华彦有子如此!”
冯氏不以为然:“我远远观之,这孩子眼含怨毒,身带杀戾之气,日后必闯大祸。”
宇文化成捻须笑道:“必闯大祸,也或者必成大器,丈夫立世,或为治世之能臣,或为乱世之奸雄。”
还待再说,丫鬟突然进来禀道:“老爷,管家在外面说有要紧事回禀。”
宇文化成虽心中诧异,还是起身走出内宅。
刚到月洞门,元庚劈头便说:“老爷,府中内贼之事,有眉目了。”
“住嘴!此地岂能回禀此事!” 宇文化成喝止。
元庚低头:“老奴该死,请大人责罚。“
宇文化成一语不发,径至书房坐了,才问:“说吧,何事?”
“照老爷吩咐,我派人跟踪了二管家刘印标,今天刚回来,小兴儿就报告说,看见刘印标跟太尉府管家一处吃酒,吃完后还拿了一大包银子才走。”
宇文化成汗毛倒竖,乞伏仕!果然是这老儿!
他嚯的一下站起身:“密室架炉,带刘印标。”
宇文府内宅向北,穿过之字型回廊,便是精洁的后园,幽闭的密室,却孤立于后园院墙之外,四边无靠,独门无窗,阴冷潮湿,黑暗荒寂,便是白日,也需点上巨烛,房中陈设简陋,只一架人形的炉子,墓碑似的矗立于正中。
刘印标进门还有点微醉,听见“咚”的一声,元庚关上重重的木门,才陡然惊醒,扑通一声跪下。
宇文化成面目狰狞:“刘印标,中午吃酒甚是得意吧,他们有何好处与你?”
“禀老爷,小人实实不知老爷说的啥?” 刘印标小心翼翼答道。
宇文化成突然青筋暴起,大喝一声:“来人,给我烤熟这狗奴才。”
刘印标跪于地上,头已压得很低,听见这话,咕咚一声便栽倒在地,元庚端起一杯凉茶,泼在他脸上,这才悠悠醒过来。
他脸色苍白,浑身簌簌发抖,眼中死灰一片,颤声说到:“求老爷超生,赏个全尸,我说,我都说。”
自知今日难逃一死,他已经完全清醒,冷汗层出,嗫嚅而语:“两个月前,偶遇太尉府管家,一叙之下,竟然是河间同乡,便常在一处吃酒,后来有一次,他叹息说太尉待其甚厚,却无以为报,甚是羞愧,我一时酒迷了心,刚好看见老爷写的一封密折,就把密折上所说之事跟他讲了,他给了我五百两银子。”
“仅此一事?”
“仅此一事。”
宇文化成岂肯信之,诈到:“仅此一事,就可灭你老小,若如实招来,尚可留你活命。”
刘印标本已心如死灰,万念俱灭,听他这话,眼中微光重启,又有了求生之欲,嗫嚅了一下,便又说到:“后来他们又以此相威胁,小人无奈,又将老爷跟太子密函往来之事告诉他们了。”
宇文化成心里咯噔一声,仿佛一口砒霜吞进肚里,休说太子,就是私交皇子,也是重罪!居然被这奴才五百两银子便卖了!
思忖片刻,他突然问:“今日收留慕华彦之子,想必也告诉他了。”
“还未来得及。”
“嗯!”
“啊不,小人不敢。”
“你去,你今晚便去,告诉他此事。”
“老爷饶命,小人不敢。”
“不,你去,此事若办好,我饶你一命。”
“是是是,奴才今晚就去,谢老爷超生。”
待他走远,宇文化成招手示意元庚进来,吩咐到:“府中必定还有其同伙,你密切关注!”
待元庚走远,他轻轻一拍手,一名黑衣护卫无声飘了进来。
宇文化成阴着脸,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吩咐道:“跟着刘印标,待他事情办完,碎剁了这奴才,抛到野外喂狼。”
护卫不言声打一躬,飘了出去。
稳了一下神,又叹了一口气,宇文化成走出密室,穿过后墙角门,徐徐踱至后园,斜阳余晖之下,后园春日正盛,花开满庭,阳光暖暖地照着,万物懒懒地长着,与世无争,春色自行。
三个少年却生机勃勃地扭打在一起,慕华文锦以一敌二,很快落入下风,脸上、身上已经有了淤青,他却不示弱,不求饶,撇开宇文豹的随从顺儿,只追着宇文豹厮打,很快,宇文豹脸上也见了伤。
从窒闷的密室来至这烟火人间,他心绪渐渐阔朗,便饶有兴致静观,冯氏却施施然赶到,喝止了扭打的少年。
宇文化成颇觉扫兴,见文锦伤处甚多,便斥宇文豹:“因何如此?你说!“
宇文豹未及开口,文锦却抢先答道:“我三人相约爬树,不慎摔倒,因此有伤。“
宇文化成挥手斥道:“往后不可如此,仔细了,明日考较你二人兵法。“
看父亲走远,宇文豹手指文锦:“明日再战!“
文锦毫不示弱:“我必雪之日之耻。“
宇文豹又扶他的肩:“今晚且同去吃饭。“
文锦也左手扶其肩,右手挽着顺儿,一同往饭堂去。
“慕华小儿无礼,伤我豹儿,且当面说谎,何不责之。“ 冯氏边往回走边嗔怪丈夫。
宇文化成却笑了:“妇人之见!“
“我本妇人,当然妇人之见,愿听大人高见。“ 冯氏莞尔。
“马无伴不驰,人无敌不立,豹儿顽皮,若与文锦为伴,或能成器。 “
冯氏心里默然,却见丈夫不回内宅,又往书房而去,嗔怪道:“还不回房歇息?“
“明日初一,皇上朝会,必咨之以太子用兵方略,及粮草筹措之事,我当预先谋划。“
天色未明,繁星尚冷,一弯新月如舫,印在前阶之上,如水银般流淌,宇文化成走出大门,翻身上马,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便打马上朝。
拓巴山卑自森林发源,草原起事,最终定都平城,黄土小镇,变成了际会风云的帝国中心。
群山尽兀,皇宫横出
巍峨宫阙,天安其名
章台肇基,重阁叠云
白玉雕栏,青砖铺地
金龙盘柱,狮蛮飞壁
甲兵陈于天阶,执金戈而耀威仪
披轻铠曰光明,傲天下而决生死
天周皇帝升天安殿,统御群臣。
“众卿!”
众臣三跪九叩之礼毕,皇帝缓缓开口,虽年近半百,却声音清朗,元气充沛:“燕王慕华孤犯我边界,太子率大军征伐,至今胜负未分。今日召尔等朝会,商议前方用兵方略,众卿务必知无不言。”
大殿一片沉寂,众臣不敢轻言,皇帝轻咳一下,缓缓嗯了一声,众臣本已躬下的身子,又纷纷往下矮了半寸。
“慕华博!” 皇帝点名道:“你身为参议中郎将,职司用兵方略,因何一言不发,朕前日诛你胞兄,你是否心生怨恨?”
“臣岂敢!” 慕华博快步走出班列,至大殿中央跪下:“臣一家虽与燕王慕华孤同姓,然臣祖上与慕华孤先祖反目为仇,随后弃暗投明,追随先帝至平城,已几十年。”
他膝行向前,以头抢地:“此次家兄伏诛,吾皇罪不及家人,我慕华一家深感皇上厚德,岂敢心怀不满。臣素来与慕华彦分家另居,疏于劝诫,此乃臣之罪也,臣罪臣知,臣心君知,岂敢自外于皇上。”
战战栗栗,叩头涕泣,又道:“家兄获罪之日,臣便居家自省,于近日边关战事一无所知,因此,臣不敢妄言。”
皇帝盯视许久,方缓缓说道:“倒是朕失了计较,来啊,将近日战报,悉数交给慕华博参详,稍后朕再听你良谋。”
他缓缓扫视大殿,目光带着重重的威压。
“君忧臣辱,君辱臣死,臣愿亲率大军,至边关征讨,克期荡平燕王,凯旋回朝。” 说话者,正是拓巴升!
宇文化成一声叹息:自大轻浮,行为卑污。
果不其然,天周皇帝突然厉声呵斥:“太子无能,非得劳你亲征,是吗?“ 声音虽轻,却透着窒息的威压。
“臣不敢!“ 拓巴升噗通跪下,重重磕头:”臣只想为国分忧,不料说错了话,请皇上重重治罪。“
“你住口!“ 天周帝越发愤怒:”你这是含沙射影,污蔑太子劳师糜饷、拥兵自重,用心何其歹毒;朕与太子父子连心,家国一体,若再离间朕与太子之情,朕即诛之。“
拓巴升几乎瘫软,唯唯诺诺说道:“臣有罪,请皇上治罪。“
天周帝鄙视地看了一眼:“起来吧,好好替朕看好京师,便是你的本分。“
说完,便目视太尉,乞伏仕早已深思熟虑:“太子英明睿智,克期荡平燕王,应不在话下,然慕华孤老奸巨猾,一生征战,麾下兵盛将勇,不可轻敌。吾皇英明天纵,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当每日指示详明,令缇骑飞马传谕太子,可期速胜,如此,何愁边患不靖。“
“万万不可!“ 宇文化成朗声反对,自己都吓了一跳:”皇上,边关距京师千里之遥,战场情势瞬息万变,切不可遥控指示,应授太子临机决断之权。“
“哦,宇文爱卿有何妙策?“ 皇帝若有所思。
“一则保障粮草供应,军中有粮,军心不慌;二则皇上可密谕太子,令其鼓三军之气,周密曲划,宁可缓图,不可冒进。”
“司徒大人所言当然是万全之策,然而保障粮草供应何其难也! 我军粮道千里之遥,运军粮一担,途中损耗十担,且民夫徭役之艰,实已不堪重负。” 言罢,乞伏仕长叹一声。
皇帝站起身,在殿中缓缓踱了几步,却突然走向慕华博:“你思之良久,可有良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