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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仲夏的夜晚,月色朦胧一片,天空不时有残云飘过,月影之下,万物倏明倏暗,如憧憧的鬼火一般。
平静的灵水河面,一支轻舟编成的长阵,树叶一般轻盈灵动,向云栖关游移而去。
每支舟中,载士卒三十名,配齐足够八日消耗的清水、烈酒,陈醋、瓜果、干粮。
舟阵顺水而下,不到午夜便来至云栖关岭下,早有先遣士卒布好接应阵地,第一艘小舟靠岸之后,有人轻声学了一下夜鸟的鸣叫,岸上密林之中便垂下一块长绳拉住的木板。
舟中军士有条不紊,先有两名士卒搭上木板被拉了上去,随即更多的木板垂下来,其余军士先将舟中给养放上木板送了上去,随即士卒登上木板,片刻便全部登岸。
乞伏如之命驾舟军士返回,随即跳上第二支舟,继续指挥登岸。
文锦在第一支舟中,却是最后一个上岸,仔细观看了四周动静,确定安全,便寻找可风所说的隐秘栈道。
天周十五年,太子攻云栖关之时,曾经派人恢复古栈道,战后宴军又派人将其彻底摧毁,已经了无踪迹。
先行登岸的,均是善工之兵,颇有章法,第一批登岸的三十名士卒,一字排开,仔细搜索地面泥土有异之处,很快便找到了栈道的大致路径。
士卒拿出早已用厚厚的棉布裹好的铁锤、錾子,沿栈道展开,分工合作,很快凿开第一批栈孔。
后续小舟运来栈道木板和更多士卒,工程加速,栈道缓慢而又倔强地向高耸入云的云栖关延伸。
文锦站在最前面,仰头上望,遮天蔽日的密林将夜空遮蔽,月色斑驳洒下,像一个破败的渔网,除了裹着布的铁锤敲打錾子的闷哼之声,万籁俱寂。
黎明,灵水又恢复了平静,一弯静水,向南缓缓流去,却在半里之处,急弯向东,向宴国腹地延伸,悬崖密林中,一夜聚集的七百士卒静静隐伏。
文锦下令,午前可饮酒,牛肉干粮,尽情管饱,午后禁酒,一律休息,晚间再饱餐一食,继续工程。
有饮醉喧哗者,就地正法!
第三日午夜,朔军两千人,全部攀至云栖关下密林之中集结,耳中已能听到关前大道上马队巡逻之声。
宴军马队巡逻之时,不时停下,对着坡下密林之中射出一排冷箭,朔军隐伏之兵,时有中箭者,只能闷声不吭,咬牙硬挺。
文锦与如之慢慢爬到路边,隐身于树丛之中,遥遥观看云栖关地形,便见一条蜿蜒小道,从崇山峻岭之中迤逦而来,渐行渐阔,至隐身之处时,已是一条可四马并行的大道。
大道在眼前左转,豁然开阔,便扎入一片巨大的空场,空场之上,可展开五万军马,空场右侧是万丈绝壁,绝壁下的深涧,正是弯弯的灵水,空场左边,却是高耸的危崖,危崖所牵,是千嶂万壑的崇山峻岭。
空场延伸里许,便像楔子一般死死扎入一处关隘,关隘两侧是光秃秃的绝壁,高耸入云,猿不可攀,绝壁中间,紧紧嵌入一道关门,正是云栖关。
文锦默默惊叹,真是盘古之斧,鬼神之功,攻则万军齐出,守则阎王锁门。
他与如之对视一眼,如之示意向下退缩,二人慢慢退回距道路十丈之外,如之方轻声说道:“宴军巡逻有半刻间隙,我军可通过一百人,隐伏于对面密林之中,如此,我军需两夜方可尽行通过,你率队还是我率队?”
文锦轻轻摇了摇头:“大人,不能这么过,我们在悬崖下工程三夜,再用两夜通过道路封锁,宴军难免会有所察觉,如果让他们猜到我军意图,则前功尽弃!”
如之不解,便用目光征询文锦,文锦笑了笑,黑夜中露出洁白的牙齿,双眸如极星一般闪耀。
他小声说道:“明夜你率队先过,后夜大部过完之后,你便率队至远处隐伏,我却率一百军士殿后,装作一伙山贼,故意弄点动静,等宴军发现之后,我们再冲入对面密林。
如此,即便我们行军之中发出一点动静,宴军便会以为不过是一群山贼,照例,不会为了小小山贼,大费周章,上山清剿。”
黑暗之中,如之笑了,平生第一次,与文锦互碰右肩,敬以生死相托之情。
朔军进展极其顺利,第六日黎明,文锦与如之已率队来至云栖关左侧悬崖之顶。
虽是仲夏时节,山顶却地气高寒,雾气氤氲之间,如腾云驾雾一般,站在鹰嘴一般的崖畔,望着深不见底的悬崖,令人头晕目眩,手摇腿颤。
文锦毫不犹豫,即刻命令寻找大树,结绳五十股,沿崖边坠下,段义、元彪、申家三兄弟,便要率队第一批往下坠。
文锦吩咐段义,若崖下无人,则摇绳一次,然后率众至四边警戒,为后续队伍登陆清出安全地带,如有重兵埋伏,则摇绳三次,崖顶之人,只能迅速回撤,第一批勇士,会被追认烈士!
如之拦住申正和申义,命令道:“你兄弟三人,不可同时下崖,申正和申义留在崖顶,如见关上起烟,便在崖顶点燃烽火,向远方部队报信。”
申正、申义便看向文锦,文锦略一点头,说道:“如之大人之意,就是我的意思!”
段义率人下崖,文锦开始计时,漫长的等待之中,众人之心,如浸沸水,曙色微明,仿佛过了一生一世。
数到一百二十下,绳子终于如挽花般摇了一下,众人心中狂喜,如之便率领第二批五十人迅速下崖。
文锦等到最后一批,给申正和申义留下一百人,告诉他们赶紧搜寻引火之物,如见关下信号,先点火至升腾之时,再用湿柴覆之,便可狼烟大起。
下崖之时,崖下两千士卒已整装待命,此时天已透亮,天空明净如洗,是一个晴朗的好天气,崖底却隐在日光阴影之中,还有丝丝雾气,文锦与如之乘着天明前最后的黑暗,率队向云栖关疾速前进。
文锦下令,尽量隐蔽,不到万不得已,不得暴露。
很快来到一处峪口,冲出峪口一里,便是云栖关关后,阳关照耀之下,关门上巨大的铜锁,发出耀眼的光芒。
文锦心中大喜,对如之说道:“天幸,宴军还未将关门用石头封死,我们一鼓作气冲上去。”
如之笑了笑,回身对军士说道:“兄弟们,为攻下云栖关,皇上不惜巨资,在落州打造了一摸一样的关门,供我等演练一月有余,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前面已经没有掩护,我们冲上去。”
话音未落,段义,申张已经率先冲出峪口,向前飞奔而去。
宴军隐蔽在两侧悬崖上的暗哨即刻便发现了朔军,山谷之中立即响起此起彼伏的号角!
朔军如天兵下凡,关上宴军刚刚起床,只有少数巡逻队伍,立即被冲得七零八落。
朔军有条不紊,一百军士护住五名工匠冲到关门前,工匠掏出随身工具便尝试开锁。
乞伏如之率一千军士于关门后列阵,准备迎接宴军骑兵冲击。
文锦率八百军士从两侧阶梯登上关楼,迅速扫清关上守军,一面命人放火给崖顶报信,一面派人挨房寻找关门钥匙,同时命军士在关楼张工搭箭,待宴军骑兵前来,便用弓箭掩护关下士兵。
刚刚列阵完毕,山谷中便传来闷雷般的马蹄声,山谷狭隘,声音反复激荡,越来越响,仿佛千万乘战车从耳边碾过一样。
乞伏如之站在队伍前面,见军士个个脸色如土,镇定地回身一笑:“兄弟们,我们的情报不会错,宴军只有五百骑兵护关,十里之外有五千步卒,等步卒赶到时,我五万铁骑的先锋也到了。
宴军此时冲过来的,不过五百骑兵而已,大家听得地动山摇,是因为山谷放大了了骑兵动静。
兄弟们休慌,准备接敌,有惊慌逃跑的,后队即刻斩之!“
说话之间,骑兵已冲至一箭之地,领兵校尉毫不犹豫,率队便发起第一次冲锋。
文锦在关上大喝一声:“放箭!不许停手,我数十下,把所有羽箭全部射出去!”
一阵箭雨突袭,宴军骑兵倒下数十骑,冲锋的阵型毫不迟疑,狂风一般冲进朔军步卒阵中,狂浪冲击之下,浪头直扑到朔军战阵中间才停下。
宴军冲阵不透,便想从朔军两侧旋转而出,返回远处重新组织冲锋,朔军却已一拥而上,将宴军纷纷刺落下马,只三百余骑冲突而出,退回到冲锋起点。
文锦在关楼看见,大吼一声:“冲下去!” 率领八百士卒冲下关楼,直冲到宴军骑兵十丈开外结阵,将骑兵冲锋优势压缩到极致。
宴军校尉却不急于冲锋,而是率队后退,留出足够的冲击距离,又慢慢聚拢先前被冲散的步卒,大概七百人,将之列阵于骑兵之后,协同骑兵冲锋。
文锦见对方马队退后,自己也率队退后,向如之靠拢,命人将被斩杀的宴军人马尸体,抛到阵前,稍作屏障。
如之在敌人第一次冲锋之时,左臂便被划了一剑,此刻稍有闲暇,方觉剧痛无比,左手湿腻,温热的鲜血不停往下滴。
文锦便命人护住他撤到关门前,如之不肯,文锦大喝道:“钥匙不在关上,你去督促开锁,那是最要紧的。”
如之这才转身,独自向关门跑出,宴军的骑兵已经冲击过来,朔军扔过去的人马尸体,毫无阻滞,宴军战马一跃而过,更显奔腾之势。
文锦迎着领军校尉,双手握剑,站于左侧,校尉手执长矛,纵马狂奔,五丈开外,挥戈向前,直逼文锦。
一丈开外,文锦突然向右边翻滚,起身之时,一式跪地泼风刀,左手握剑,切断战马左腿,校尉如离弦之箭,向前飞了出去,正好落在申张面前,申张毫不犹豫,手起刀落,斩下校尉人头。
宴军不为所动,骑兵继续冲锋,用战马冲击之势,冲乱朔军阵型,战马势竭之后,便下马加入步战。
其后七百步卒也已杀到,一起杀入朔军阵中。
日已三竿,关前死尸一片,如之心如汤煮,五内俱沸,呵斥工匠:“落州演练时,都是片刻即开,为何今日反倒出了意外?”
工匠一脸苦相,满头大汗回到:“大人,铜锁外貌虽一致,里面机簧完全不一样,一时之间,怎么也弄不开。”
关外隐隐传来闷雷般的马蹄声,如之脸色陡变,目眦尽裂,那是朔军骑兵的前锋,正在迅速靠近关门,若骑兵到,关门未开,后面再有宴军尾随,这一万先锋便会在关外被压为肉饼。
如之咬着牙,一字一顿说道:“我开始数数,每数十下,锁未开,我杀一名工匠,一!”
五名工匠脸色苍白,豆大的汗珠成串滚落,手上却更加哆嗦。
如之不为所动,自顾数了下去:“五,六……”
文锦也陷入了苦撑的局势,本来局面稍稍占优,宴军的增援队伍却不断开来,虽然都是步卒,但加入进来的,都是生力军。
朔军开始向关门后撤,文锦已经隐隐听到关外前锋的马蹄声,心中极是欢喜,但扭头看时,几名工匠忙得手忙脚乱,关门却纹丝不动,心中也是焦躁不已。
如之数到十,朔军已快支撑不住,保护工匠的士卒都挺剑冲了出去,如之正要挥剑斩人,只听咔一声响,锁头往上跳了一下,领头工匠狂叫一声:“开了!“ 便口吐白沫,向后倒了过去。
如之大喜,指挥军士下锁,然后一边十名军士,将关门缓缓拉开,同时大喊一声:“将军闪开!“
随即一股黑影,仿佛来自地狱一般,冲了进来。
文锦听如之叫喊,指挥士卒迅速闪至关门两边,便见四列骑兵,狂风暴雨般从关门外卷了进来,冲进宴军战阵。
宴军只抵挡了一瞬,便被滚滚而来的骑兵卷入马蹄,一万骑兵如春潮般卷进了云栖关,潮头直扑到两里之外才停下来,潮尾还在关外五里之外。
率队之人却是伍国定,已经升了裨将,从两里之外回马过来,向文锦与如之报到行礼。
文锦与如之牵过自己的战马,文锦命道:“今日夺关之人,尽数留下守关,由申正,申义率领,救治伤残士卒,记住,宴军士卒一体救治,如之,你看如何?“
如之略一点头,说道:“奋威将军之命,便是我的命令,五名匠人,可自行返回,待我回师之后,自有重赏。“
文锦待如之说完,突然脸色一沉,双眸如冰,徐徐下令:“所有军士听令,随我冲出峪口,控制通道,待集结后队,一起杀向原州。“
天周二十三年,七月初一,朔国伐宴战争,由此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