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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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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龙胤历一一二年春分前一天,遥山镇。

    即便天色清濛欲雨,“山风酒旗”今儿却依然是桌桌台台座无虚席,连门廊儿里都挤满了搬着小马扎嗑瓜子的听客。像是前三排雅座有钱的主儿,都买上好几坛子此间最负盛名的“沫生酒”,还没开幕就已经喝上了。戏台前香炉生烟,缭绕的烟气将酒香与烟香的界限在在混淆,已是失了分辨的边界,让整间“山风酒旗”宛成仙筵。倒与门外欲来的山雨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了。

    今日,十里八乡的书迷们都赶来山风酒旗,来听说书丞相?凌八爷的谢幕演出。

    能拢来这么多听客也不全是凌八爷名声在外的缘由。遥山镇地处盘龙府境内,离着二十年前魔乘宗歼灭战的战场极为相近。为了庆祝二十年圣内九流联合西方四教历尽流血牺牲剿灭那位黑翼魔头曹洛珈的事情,“圣战日”已成了盘龙府辖区相当传统的地方节日之一,所有盘龙府居民在这天都会赋闲享乐,以表示珍惜这牺牲换来的幸福生活。

    正是今日,正是该听故事的时候。

    “年、年兄啊,您也是、来、来听凌八爷说书的?”还没开场的当间儿,众人皆在一旁啜饮闲谈,一位满面红光的汉子一边大碗饮酒一边对着旁边轻摇折扇的中年儒士问道,显然是已经喝醉了,有些胡言乱语。

    他俩素昧平生。搁着旁人,可能早就用力笑话这汉子无礼,中年儒士却并不生气,依旧一番平静温仁地讲到:“叶某从旁听八爷说了多年故事,早习惯了闲暇时与八爷散谈。今闻八爷要封箱退隐,怎能不来相送?”

    “八、八爷的书,好听!好听!”这汉子也是个性情中人,此时竟边笑边叫嚷起来,“只可惜我朱三板听遍天下故事,八爷那几段儿早也在心里烂熟透了,倒不觉有什么新鲜感。”

    说到这,朱三板又猛然把他那憋得圆涨通红的大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逗得周围的堂客也纷纷议论起来。

    “八爷以前从不让人多等,今天这么久还没出来,许是在准备新故事吧?”有人问道。

    马上有人冷哼:“说半辈子书了,能有什么新故事?”

    “叶某今日正是来讨新故事的。”此时,就听那中年儒士一合折扇,娓娓道,“而且是叶某点名要听的传奇故事。”

    “口气真不小,当我老朱头天来遥山镇?”朱三板哼哼,他这声儿大,引得周围听客都扭过头来看,“凌八爷说了十年书,从来是金口玉言起,拍案定乾坤。说书丞相就是他的牌面,他说什么,我们就听什么。三年前盘龙府公爵巡视来此,都没福气亲点书题,年兄派头再大,也不至于这就折了府尊的面子吧?”

    “这不就看叶某的本事了?”中年儒士嘴角一翘,倒是笑得颇为风雅。大堂里气氛霎时鼎沸,各路听客本来都是好热闹的主,更想看看今天这出戏外好戏。

    “哦?叶兄今日倒是好自信啊。”

    突然听得熟悉的嗓音凭空答上一句,随后又闻“当”地一声清脆的竹筒响,喧嚣的笑声就如同闸落的水流,猛然间收束起来。随即,又听得“当——当——当、当、当当当——”

    连续八声竹筒击地的脆响由缓转急,似有节律,正是凌八爷那富有标志性的“八声万物始”。众人纷纷侧目,就见堂里一位身披墨青色大氅的银发男子手摇羽扇,缓缓步上台阶。

    “八爷——”众人喝彩,他们已等了多时,这下齐齐叫好道。

    “叶兄今日有幸来此捧场,凌某倒是顿感蓬荜生辉,只是你今日当着众人夸下海口,说要点名听故事,这未免让凌某有些不好意思在这金盆洗手的好日子折煞你的威风啊。凌某毕竟是达礼之人,还请叶兄收回成命吧?”凌八爷笑道,显然是要以势压人。

    单是这一句话便足见八爷厉害。今日到场的都是他凌八爷的忠实拥趸,他话看似情怯,却着实有祸水东引的意思,众人果真都齐齐地盯着这中年儒士。他明着说自己“达礼”,更是在暗暗指责姓叶的无礼了。

    中年儒士却仿佛没旁人地轻笑道:“不折不就完了?”

    说罢,他从手中化出一截断刀,虽然刀锋断了,可余下半截刀刃依旧犀利,显然这些年没少打磨。那刀镡之上,更是用非常娟秀的字体铭着两枚篆体文字“甘州”。

    姓叶的这手冯虚化物的手段虽不算独步天下,但也足见他修为不凡。这样一个人放在遥山镇,可称得上是震动四方的大人物。众人打眼一看便明白姓叶的这是打算立威于前,更亟待看八爷怎样化解。

    “姓叶的,我老朱敬你一身文气,喊你一声年兄,可没想到你竟是如此无礼之辈。今日老朱就算豁了命出去,也绝不叫你伤害八爷!”朱三板护在凌八爷身前,倒是十分仗义。

    却不想,八爷一见这断刀,整个人都变得十分激动起来。他声音微微颤抖,手向前伸却又缩回来,愣了一下才问道:“此物,你从何得来?”

    “从物主手中赢来。”

    “不、不可能,”凌八爷皱皱眉,又摇摇头,“你不是她的对手。”

    “赢得一物,就非得论武吗?”姓叶的儒士冷冷道,“还是说,八爷以为叶某无论智慧或灵力,皆在刀主之下呢?”

    凌八爷凝着那刀,怔怔地看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你待如何?”

    没有人怀疑,此物对凌八爷而言至关重要。从姓叶的取出刀到现在不过片刻功夫,八爷刚登台时那股神采飞扬的劲儿已经全然云消雾散。他更像一个失魂落魄的旅人,像个丢了宝贝的守财奴,两只眼睛死死瞪着那柄断刀。

    “是刀主让我来找你,说唯有你才能讲出故事的全貌。我们做笔交易,你讲我想听的故事,我便告诉你你想找的这个人在何处,如何?”

    八爷定在那好一会儿,才吃吃地从他那张巧舌如簧的名嘴里艰难挤出来一个字:

    “好。”

    姓叶的如同打了胜仗一般,他拱手敬向诸位听客,侃侃道:“众所周知,天下故事,莫出八爷那张巧嘴,可唯独三类故事是八爷不说的。一是邪魔歪道的故事,二是爱者相残的故事,这三嘛……”

    他故意顿顿,目光扫向酒馆门外。此时天色更加阴暗,石火之间,电光激荡,随即便闻得听一声破空惊雷滚滚而来。儒士脸色微微一变,却又马上微笑道:

    “这三嘛,便是门外广场上那两尊石像的故事。”

    众人望向门外,此刻胧胧烟雨已然应和着刚才的雷声潸然而落,烟雨凄迷,清亮的雨点儿如玉珠子点落在门口两尊雕像上。那两尊雕像皆是男子,左者气宇轩昂,背后一双羽翼雕刻得栩栩如生,他半步弓腿,振翅欲飞,大有冲天凌云之势;右者仙风道骨,身上一袭衣袂随风翻飞,他腾空而起,从天疾坠,似欲一剑劈杀眼前祸世的魔头。只是不知雕刻师是否故意为之,这两尊石像的面容,却均是一片留白,未曾雕琢了。

    人群之间有初谙世事的年轻人,出声问道:“左边雕像自然是二十年前祸世的黑羽魔宗曹洛珈,可这右边的伏魔剑客又是谁,史书上可没记载过这号人物啊?”

    “其实叶某亦心有疑惑,这两尊雕像乃是你凌八爷请师父雕刻而成,说是为了纪念两位故人。我想以八爷年纪,如今不过不惑之年,二十年前不过方才涉世,怎可能与祸害天下的大魔头曹洛珈有结交?”那中年儒士侃侃而谈,目光中似是多有往事,“叶某与八爷论交多年,每每谈及此雕像的故事,八爷都三缄其口。叶某不得已才出此下策,怕是唐突了您今日金盆洗手的好事。”

    凌八爷缓缓走到戏台前的书案旁,他已在这说了十年书,倒是相当流连这张书案前的一幕幕情形。他坐定,缓缓道:“叶兄今日,是要听这段故事?”

    “是,叶某正是想邀诸位英雄一起听这段邪魔外道、骨肉相残的传奇故事,听这让你苦苦守护了几十年的雕像主人的故事。”

    凌八爷点点头,他轻抚书案,眼眸中一瞬间似乎流过了数载光阴,他笑了,笑得有些苦涩,他只是又瞥了一眼姓叶的手里那柄断刀,对着那柄刀叹道:“你这眯眯眼算计了我一辈子,到这步田地都还不放过我。尽给我出难题。”

    他清清嗓,环顾四周,便道:“好,今日起,我便讲一段儿我压箱底的故事,一段老八我七年来闭口不提的故事,这段故事与你们所知的历史可能相去甚远,但由我这个目睹者看来,却绝对更接近事情原貌。它精彩纷呈,众位老友,便烦请最后一次为我捧场。”

    沉默,而后空气中爆发出热烈的喝彩和掌声。连同刚才针锋相对的叶某人与朱三板,都一齐加入了这喝彩的队伍。

    只听啪地一声,凌八爷拍案道:“书言巧,少年洒血纵王道,一入邪途千魔造。九流聚义暗恨生,善恶到头终有报。这天下最后一个大魔王,死在龙眠历九十一年春分前的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