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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瑕走进会外客的暖阁后,终于明白薛道春的表情为什么这么奇怪。
虽然屋内温暖,但外面却是夜寒露重、秋风肃肃,元昭只穿着一套白色的贴身单衫,好像刚刚才从床榻上爬起来,可他身边还放着一个大大的包袱,又像是准备好一切要出门远行,处处都让人觉得违和。
刘瑕没有刻意放轻脚步,元昭听到响动,转身望见刘瑕,忙站起身行一个君臣拜礼:“臣元昭拜见信王殿下。”其实私下相见不必行此大礼,元昭现在称臣不太合适,虽然他已经接了刘瑕的花枝,板上钉钉会是刘瑕的属官,但朝廷还没有下达正式文书,他就还是一介白身,他用这个自称、行此大礼,是向刘瑕表示自己是以属官的身份上门。
刘瑕受了这一礼,伸手扶起元昭,一副礼贤下士的做派:“请起,毋须如此多礼,元郎请坐。”
元昭便搭着刘瑕的胳膊站起身,乖乖坐下。
“下人禀报的不周全。”刘瑕打量着元昭的衣着,打趣道,“要知道元郎是不衫而至,本王一定倒履相迎,急得连衣服都来不及穿完,想必元郎今夜登门,一定有要事。”他的态度温柔和悦,彷佛之前在双桃渡上跟元昭的那场言辞激烈的对峙,从来没发生过。
元昭也在看刘瑕的穿着,见对方衣饰周全,就知道是专门换了一套会客的衣服来见他,再看自己一身单衫十分失礼,终于不好意思起来。他拉拉袖子,说:“不算要事……臣惭愧,今夜是为了私事叨扰殿下。”
刘瑕的语气更温柔了:“元郎是遇到什么难处了?”
“是有个难处。”元昭想好了一定要赖进信王府,厚着脸皮道,“臣如今无家可归,想求殿下赐臣一隅,让臣在信王府中安身。”
在隔壁房间偷听的王纶差点喷出一口茶。
刚刚薛道春报元昭来了,王纶本来打算先告辞,是刘瑕让他留下,说这个元十六有点不同,表兄可以在旁看看。王纶虽然答应,但其实并没有把元昭太放在心上,各族里精心培养来继任的少年有哪个不是人精?元九郎他也不是没见过,不管有多聪明,此时也只能做长辈们的棋子,王纶猜测元昭今晚来,应该就是代表元氏来正式投效。
结果他听到元昭张口就来了一句自己无家可归,想住进信王府?王纶跟薛道春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诧异,两人凝神屏息,继续偷听。
暖阁中,刘瑕没有说话,他仔细端详元昭的眼神、表情,确认对方这句话是不是认真的。片刻后,他眼睫一垂,神情了然地道:“原来如此,元郎是被元氏扫地出门了?为什么?是因为元郎自作主张,舍安王而就我?”
元昭没想到刘瑕会说得这么直接,但直说的确更省力,元昭索性也干脆地道:“对,所以我来请殿下收留,只需一屋一食,元昭从此为殿下尽忠。”
“一屋一食,为我尽忠?”刘瑕重复一遍,不禁拍一下手边矮几,摇头笑起来。
元昭问:“殿下为什么摇头?”
刘瑕伸手一挥,暖阁中的侍婢全部退出,将门带上。
“本王替小郎君委屈啊。”刘瑕注视元昭,语气十分真诚,“郎君身为元氏嫡子,身负一族厚望,还有陛下御笔钦点,只要照族中决议做安王的属官,以后必定官运亨通,成为元氏族长也指日可待,做太子舍人也不是难事,如今就为了我这么一个不得圣宠、为士族所远的亲王,小郎君竟被逐出元氏,在我这里求一屋一食……”
刘瑕“啧”一声,最后道:“就算小郎君不觉得委屈,本王也替你委屈。”
说到底就是刘瑕不信,不仅刘瑕不信,王纶跟薛道春在隔壁听了,也觉得元昭可疑,竟然有士族子弟愿意舍弃家族的助力,这简直荒诞无稽,元昭还不如现在说自己有断袖之癖,王纶跟薛道春也许还能信他一信。
暖阁里静了一会,他们听见元昭苦恼地叹一口气,问:“双桃渡上我送了扇子给殿下,御前回禀天子我为殿下犯了欺君之罪,今夜我又为殿下被逐出元氏,这些还不够证明我的诚意吗?”
薛道春听到扇子倒是想起来了,刘瑕最近是常用一把折扇,刚刚在书房里还在把玩,但没带出书房,他不及细想,又听刘瑕开口:“所以,小郎君用如此诚意,竟然只求一屋一食,别无他愿?”
这才是真正让刘瑕怀疑的地方,人与人的来往交际,是一次又一次的利益交换,聪明人最明白,想要得到应该先去投入,投入得越多才会回报得越多。
所以刘瑕凝视着元昭,眼神中伪饰的温柔尽去,只剩一种讥诮的冷意:你想问我要什么?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元昭在这目光下微微一愣,他意识到自己只有这一次机会,他可以说谎,但如果刘瑕听出来他说谎,那他就再也没有取信这个人的机会。
“我接下来的话字字属实,如果我向殿下说谎,死后必下拔舌地狱。”元昭忽然伸出手,一本正经地指天为誓。
薛道春与王纶在隔壁听了,都觉得元昭这话孩子气,心想到底是个少年,但因为如今人人信佛修道,也不免为他发此毒誓心弦一动。
刘瑕却说:“是真是假本王自有判断,你不用故意作此张致,你当本王不知?元太傅最厌鬼神之说,教得你从小就不信这些。”
元昭没想到刘瑕连这也知道,解释道:“我以前是不信,但最近半年有些奇遇,心境几易,不敢不信。”
刘瑕脸上露出不耐之色,元昭及时打住说重点:“殿下刚刚说替我委屈,我倒是没什么委屈,因为我不求官运亨通,也不想做元氏族长,对当太子舍人也没有兴趣。”
刘瑕往身边的矮几上一靠,单手支颐,嘲道:“这也不求那也不求,哦,本王明白了,既不为权财,想必是为情爱,那不用这么麻烦,小郎君容色亦可观,直接来自荐枕席,等本王心情好时,也能赐你清宵一度。”
元昭见过刘瑕刻薄刘环,但还是第一次自己领受刘瑕的刻薄功力,他脸皮不薄,但因为还没有对谁动过心,说到儿女情事倒有点陌生的尴尬,讪讪道:“焉敢有此妄念。”
刘瑕像是从他的尴尬中发现了什么,竟然没有嘲讽下去。
元昭便继续说:“就算是太子舍人,也只是太子的属官,臣只想追随天子。”
刘瑕轻轻一扬眉,自己说到枕席之事,元昭低下头说“焉敢有此妄念”,但他下一瞬又抬起头,脸上带着少年人独有的神采说“臣只想追随天子”。明明当今天子还活着,不管怎么看,都是后一句话更狂妄大胆。
刘瑕再一次从他身上感觉到了违和,这种违和让刘瑕异常愉快。
“又是悖谬之语。”刘瑕道。
元昭本来提着一颗心,担心下一刻刘瑕就会叫人拖他去诏狱,现在听了这句,他松一口气笑起来:“因为不说悖谬之语,我就要下拔舌地狱。”
刘瑕沉默一阵,忽道:“说得言之凿凿,做得一意孤行,你就不想,万一你追随错了怎么办。”
这个问题元昭当然想过,虽然他已经用双桃渡一事验证过天书,但万事无绝对,万一只是双桃渡这一件事准呢?万一只是刘瑕登基这一件事不准呢?但仔细考虑后,他觉得错了也没关系,如果他错了,那叔叔他们就是对的,也是一件好事,他赌了这一把,不管是赢是输,最后尽兴就好。
“错了就错了。”元昭道,“若无生路,我愿从殿下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