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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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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出研朱坊,刘瑕准备今夜不回王府,去城外大营中歇一晚,便对一名云麾卫把马让给元昭骑回王府,大家在此地分道。

    但那云麾卫把马牵给元昭后,元昭便拉住缰绳踩马镫,但他脚下虚浮无力,踩滑两三次都没能上马。旁边那名云麾卫闻到他一身浓重的酒气,不敢硬扶元昭上马,转身对刘瑕道:“殿下,元台郎应该是喝醉了,让他一个人骑马回去,怕有坠马之险。”

    刘瑕看元昭扶着马背、眼角微微泛红、眼中似有水气,看样子是像醉了,便问:“小郎君骑得了马吗?”

    “臣有点脚软。”元昭惭愧地道。

    刘瑕盯着元昭看了一会,道:“那还是我送郎君,我们先走一程,让你散散酒气。”说完他命云麾卫自行出城回营,然后翻身下马,牵马跟元昭一起向信王府踱步。

    白雾铺天盖地而来,街道两旁的房屋在雾中只剩下一幢幢影子,春翘里高张的灯火变得与天上的明月一样朦胧而遥远,行人身处其间如在仙境,但比起仙境这里又太过拥挤喧嚣,道上的车马只能尽量放慢行驶,免得不小心撞到其它人。

    这样走在街上,放眼望去四周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元昭手里提着灯,也只能看清身边的刘瑕,他是顶顶爱美之人,以前已十分欣赏刘瑕的风姿,但与刚刚那一剑的光彩相比,那些轻飘飘的赞叹又显得苍白无力,元昭忽然想给信王殿下画一张像,言语乏味,不如笔墨不朽。

    两人走出喧嚣的春翘里,转到行人寥寥的绿柳桥附近,刘瑕见元昭只盯着他看,又不说话,不知道在神游什么,皱起眉道:“你难道真的喝醉了?”

    “没有。”元昭顺口答完,又愣一下,“殿下知道我刚刚是装的?”

    刘瑕静了片刻,道:“本王猜的。”又问:“小郎君专门留下我,没有什么别的话要说?”

    元昭并不太信刘瑕是猜的,他虽然酒量好,但喝了酒后会上脸红眼睛,他要是故意装醉,骗不熟的人一骗一个准,以前靠这一手躲了不少酒。刘瑕会知道,多半是又查过他,但元昭不至于这么没眼力见继续追问这事,只接着刘瑕的话道:“瞒不过殿下,我是想告诉殿下,我已经想出充实国库的法子了。”

    两人停在了桥心,运河水从桥下穿过缓缓东流,桥上的人能听见细碎的浪声。

    刘瑕停住步子,诧异地看向元昭,他明明才进尚书台一天,但想想元昭也不是信口开河的人,刘瑕便问:“什么法子?”

    “土断法。”元昭干脆地答道。

    刘瑕怔住了。

    五十年前,大批中原士族衣冠南渡建立成国,同时来的还有大批流民,当时人心思定,朝廷为了安抚这些流亡的百姓,设置了许多侨郡、侨县让他们居住耕种,并免除他们的赋税与徭役。

    但这几十年来北方战乱不停,南方相对太平,从北方迁来的流民越来越多,侨郡、侨县也越设越多。而且侨民中的士族渐渐在朝廷中站稳脚跟,成了那些侨郡的实际主人。他们在侨郡中担任太守长官、占有郡县中的土地,役使侨民为自己耕种,朝廷免掉的赋税最后都进了士族的腰包。

    而所谓“土断法”,简单解释就是整顿户籍,撤销侨郡、侨县,让流民们流亡到哪里就在哪里入住落户,跟普通百姓一样向朝廷纳税。土地、赋税、人丁是一国根基,成国号称“士族之国”,就是因为士族掌握了根基,“土断法”则是要将国本从士族手中拿走,交还给朝廷。

    这“土断法”是三十多年前一名寒门官员吕襄向朝廷提出,当时的天子成戴帝同意他的办法,但在推行过程中遭到了士族的激烈阻挠,在推行不到三个月后,吕襄在市集中被人割喉,最后“土断法”不了了之。

    怪不得元昭现在就能想出主意,因为这个办法是天下人都知道的办法,但这也是大家都想不到的办法,因为没人敢再这样做。

    刘瑕沉吟片刻,道:“太险。”

    “是险,但现在只有虎口夺食,才有一搏之力。”元昭认真地说,“臣斗胆妄议圣主,陛下这一题本就不公,谢氏豪富,更不用说谢元二族合力,短期内充实国库我们怎么都比不过,臣可没有陶朱公生财的本事,既然比不了眼前,那我们就谋长远。”

    这番话颇有不平之意,刘瑕早已习惯天子的不公,但此时听元昭提起,心中却忽然一刺,白雾中他隐约可见桥下的碧波闪动,沉浮着旧时烟尘。

    “你继续说。”刘瑕伸手按上石桥的栏杆。

    元昭站累了,也靠上栏杆:“陛下虽然偏向安王殿下,但更忌惮世家摄政,反正殿下与世家早有隔阂,不如断个彻底;现在不同于三十年前,士族是土地更广、财帛更丰,但也已疏实务、渐失兵权;而且这几年后陈吞并仇池、西邺平定南赵,以臣浅见,北方的乱局渐止,胡人的目光终会投向我们成国,届时军费、粮草、兵丁……可不是一时的国库救急,需要长久的补给之法,陛下见到土断法难以不心动,便需要真正能推动土断的人,那时安王做不到,殿下却可以。”

    鞭辟入里、都是正论,元昭之前虽然之前表现过胆略,但这番话才真正切中时局要害。只是还有一个疑点,刘瑕说:“你可是士族出身。”

    “臣已见弃于家门。”元昭的目光忍不住又停在刘瑕的脸上,这一回并不为他的容色,而是不知道为什么,元昭每每见到刘瑕,心里总觉得亲近,好像什么话都可以跟对方说,这想法他自知荒谬,但又挥之不去。

    “殿下的母亲明仪皇后也是士族出身。”元昭的眼里仍带着酒后的水气,其中隐含期待,他说出了心里话,“臣觍颜以为,殿下与我是一种人,殿下的志向会是我的志向。”

    凉风卷来一缕丝竹之音,想是桥下有画舫行过。

    元昭提出“土断法”,便是撼动世家的根基,与所有士族为敌,一不小心就会落得吕襄的下场。刘瑕看着少年湿润的眼睛,不禁带上恶念想:除了我不会有人肯庇护他,他彻底没有回头路了。

    “他是小骗子。”一个稚气的声音忽地在刘瑕脑海中响起,他浑不在意只作不闻,心中冒出另一个念头:“这还是我的。”

    这念头竟叫他微一恍惚,久违地感觉到少许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