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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楼上,沈梦余松开手,细丝竹帘哗啦一声垂落,在栏杆上轻轻摇晃。
陆姓青年“哎”一声,不满道:“放什么,我还没看够他们的脸色。”
沈梦余淡淡道:“可我不想看我爹现在的脸色。”
“嗐,对不住对不住,主要是提前告诉沈公,我怕他演不像。”陆姓青年一派轻松地笑道,“改日我一定登门到府给沈公赔罪。”
沈梦余也笑一笑,不接这句话,问道:“陆兄给信王殿下和新郡守的见面礼,不会只是一顿饭吧?”
陆姓青年摇摇头,得意洋洋地道:“我送的礼哪儿会这么轻,这顿饭只是开个头,接下来才是重头戏,我今天就把话放在这儿,他们要是能在历阳城里站得住,花出去了一文钱,我以后就把陆字倒过来写!”
另外几人还未解其意,沈梦余心里转了几转,有些懂了姓陆的想使什么招数,不由轻蔑地想:蠢货。
不过这倒是正合他的心意,谢律希望元昭在历阳一事无成、铩羽而归,可要是元昭真的一件事都做不成就被赶走,怎么显得出他的手段。
日光穿过竹帘,在桌案上投下稀疏的影子。沈梦余回想着刚刚长街一瞥见到的清致容颜,惋惜地自饮一杯。
郡守官署在历阳南城,大门宽阔、匾额高悬、门口蹲着两尊石狮子,一眼看去颇为气派,衙门门前还种一棵广玉兰,墙头攀满了常青藤,在冬日也郁郁葱葱,悦人眼目。地方官署与中都官署不同,中都官署大多只为办公用,地方官署却兼办公、居住两用,往往是前衙后宅,历阳郡守府也是如此。
沈兆在前衙跟元昭交接了公务与官印,又陪他跟刘瑕去参观后宅,众人一一看过正堂、偏厅、卧室、侧厢,走到后花园中除了露天花圃,还有一座拔地而起的房子,四周以竹篱敷黄泥起墙,屋顶铺着茅草,虽然建筑粗拙,但与四周景物并不冲突,反而交融一体,瞧着颇有野趣。
元昭看到这间屋子有些好奇,停步询问沈兆:“沈公,这个屋子是做什么的?”
沈兆回答:“这是小儿修的花房。”
倒是第一次见这样的花房。
听沈兆这么说,不只元昭,连刘瑕都打量着那栋小屋道:“令郎这花房修得很别致。”
沈兆一生只以两件事为傲,一是自己养的花,另一个是自己养的儿子。他唯唯诺诺了一路,一听人夸儿子,脸上忍不住露出得色:“其实外面还好,这花房的妙处得进去看。”
元鸿之在世时也爱侍弄花木,元昭受父亲影响,对莳花弄草算有心得,好奇地道:“那就进去看看。”
沈兆见刘瑕不反对,便存了几炫耀的心思引他们去花房里面瞧。
打开木门,再掀开一层厚厚的棉布帘,元昭顿时明白了沈兆所说的妙处,一股暖热之气直扑上他面门,与外面的凛冽寒风一比,花房里面简直像春天了,多站一会儿身上的氅衣都有点穿不住。而花房中遍植花木,有几株名种竟逆时令开花了!
元昭一撩衣摆,蹲细看一株绽放的兰花,惊讶地问:“沈公,我要是没记错的话,这兰花最喜欢太阳,你这花房里不怎么见光,你们怎么让它开的?”
沈兆指指头顶:“请往上看。”
元昭跟刘瑕都抬头看房顶,瞧出些关窍,他们刚刚在外面看屋顶是用草堆的,从里面看却是铺的一排木板,每块木板都裁得很窄,密密覆在屋梁之上。
沈兆道:“这个房顶其实能卷起来,小儿专门叮嘱木工切这种窄木板,每块木板之间用榫钉接合,跟梁柱接合的地方也有榫扣,雨雪天就把房顶盖上,再铺上一层茅草,天气好起来,就让人搭着梯子上屋顶把草推了,把木板一卷房顶就空了,太阳就能照进来。”
刘瑕想了想,说:“可取下屋顶,里面就没有这么暖和,花不耐冻也不会开吧。”
沈兆仔细解释道:“回殿下,这屋子的热是贴地热,地底下有温泉的泉脉流过,小儿当初就是探出了泉脉,才决定在府中这个地府修建花房,摘了屋顶的确会冷一点儿,但不至于冻着花。”
元昭笑着说:“果然巧妙。”
“早听说令郎是名满历阳的才子。”刘瑕赞赏道,“心思的确不凡。”
沈兆听了这话,如被泼了一头冷水,立刻清醒过来,改口道:“不不,回禀殿下,那小子满肚子歪门邪道,只会捣鼓这些有的没的,其它正经事务一概不通,说什么才子,是大家胡乱客气罢了,都是担不起的虚名。”
刘瑕听着沈兆的推脱,扯了扯唇角。
元昭看沈兆这个慌乱的态度,无可奈何地想:简直像躲瘟神。除了无可奈何,他心里还有一种郁气堆积。在气氛变得更尴尬之前,元昭松松自己的衣襟,说:“太热了,我们出去吧。”
沈兆忙不迭把他们带出去。
三人出了花房,门外除了一路随侍的两名云麾卫,还多了赵参将和李参将,两人本来在低声说什么,一见他们出来,两人躬身行礼:“殿下。”
刘瑕看赵参将神色畏缩,问:“什么事?”
赵参将瞥了沈兆一眼,吞吞吐吐地说:“卑职有事禀报。”
沈兆识趣极了,立刻自觉地道:“既然印信公务都已交割清楚,那下官便就告退了。”刘瑕一允,他立刻飞也似地离开,只是走之前恋恋不舍地再看了花房一眼。
见沈兆走了,赵参将“扑通”一声跪下,丧眉丧眼地道:“殿下,卑职前来请罪。”
元昭看他开口就跪下,心中顿觉不妙。
刘瑕也皱起眉,问:“到底怎么了?”
赵参将垂着头回答:“卑职御下不力,我手下的兵,把城里的开店的人打了。”
元昭跟刘瑕对视一眼,两人想想刚刚在酒楼种的经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元昭不由苦笑一声,道:“看来,他们参我们的第一道奏疏可以准备写了。”
刘瑕道:“跪过来。”
赵参将向前膝行两步,跪到刘瑕面前,刘瑕一脚将他踹倒,看得元昭愣一下,但很快又想起:对了,他本来就是这样。赵参将哼都不哼一声,迅速又爬起来跪好。
刘瑕冷冷道:“管不好人,话也不会回?前因后果一一说清楚。”
赵参将马上一五一十地把详情说了一遍。刚刚李参将陪刘瑕、元昭他们去酒楼赴宴,赵参将则带着人将行李送到郡守府,沈家人搬走后,府里许多东西不齐,他就派几人分头去城中采买,但不管跑多少店铺,不管是买柴米油盐或是枕衾被褥,竟然没有一家店肯卖给他们。有个云麾卫脾气不好,跟一个伙计争执了几句,对方伸手推了他一把,那云麾卫哪里忍得了这气,就把那伙计给打了一顿。
对方等的就是这个,打架斗殴虽是小事,但若苦主执意追究,也能上公堂告一告,赵参将手下的那名云麾卫,现在就被苦主告上了郡守衙门。
元昭听到“没有一家店肯卖东西给他们”,轻轻吸一口气,再听到告状的人已经到了郡守衙门,开口问:“来告状的除了那个伙计还有谁?”
赵参将愣了一下,又用那种看神算的眼神看元昭,服气地回答:“还有那个伙计的东家,是个姓陆的年轻郎君,他说他给自家伙计做讼师。”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元昭下船到现在,一口饭没吃上,先被地头蛇烧上了火,他气极反笑,摇头道:“嘿,这真是……下一盘棋,我都还没坐下,对手就自顾自地吃起子了。”
刘瑕略一思索,对李参将吩咐:“先派人去船上将能用的东西都搬到郡守府,然后回中都采买够缺的物件,再叫人回王府告诉薛主事,让他调黑梭船,定期往历阳运送菜蔬米粮等物。”
“是。”李参将领命而去,赵参将跪在地上羡慕地看他走远。
各世家在历阳经营日久,城中大半商业掌握在他们手里,另外小半生意人更不敢得罪他们。他们想让元昭在历阳城一文钱也花不出去,的确轻而易举,因为成国没有一条律例规定店家不可以不卖东西给客人,要是跟他们硬着来,就会像赵参将手下的云麾卫一样,还真只有刘瑕这个办法最妥当。
元昭沉默地站了一会,觉得自己很没用,勉强向刘瑕道:“让师兄破费了。”
“分什么你我。”刘瑕漫不经心地笑道,“说了天都给你撑一撑,这算什么。”
元昭静了一静。类似的话其实刘瑕以前说过,但他忽然希望,刘瑕以后别再说这种话。
“那我可不跟师兄说谢了。”元昭低头拉拉自己官服的袖子,抖擞精神,“走,别人找上门来,我们也该出去见一见。”
赵参将跪在地上,听元昭说走终于在心里松一口气,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总觉得自己刚刚戳在这儿特别多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