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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秉经闻言,翻个白眼道:“若非弱肉强食,为何英吉利法兰西会带着舰队打到了咱们家门口?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有用的话,为什么是我国给英吉利赔银子?”
大哥也忍不住插话道:“物竞天择,如今世界各国,均力争上游,要强国兴邦,否则的话,真的适者生存,那些红毛洋人都打了过来,咱们华夏之邦也确实面临生死存亡危机了。”
黎秉经拍拍大哥脑袋,说道:“陆小弟说得对,如今咱大清办这水师学堂,还不是因为古来所讲的那一套不管用了?光读四书五经,想要礼仪教化这些化外之邦,这教化得了吗?”
谢葆璋也说:“是呀,咱们以前以天朝上国自居,总是看不起这些蛮夷的蕞尔小国,可是如今他们携风雷而来,一战便令咱们失去了最南端的香港,朝廷失土,举国受辱,所谓主辱臣死,我们如今所作所为,自然是应当力争上游,免于被动挨打的局面。”
李浩然也道:“却原来朝廷征调我等来这水师学堂,乃是为了我华夏自存的百年大计,我们都须得打起精神来呀。”
黎秉经道:“那是自然,否则朝廷也不会给我们这些农家子弟每月四两银子的饷银,总归是期待来更多的儿郎,壮大我水师的力量。”
黎秉经自然是不知道李中堂大人为了延聘琅威理来津门水师学堂,每个月花了六百两银子,而且两年后还增加到七百两银子,若他知道,必定会震惊到下巴掉到脚背上,毕竟他长到这么大,十几年加起来也没见过这么多银子呀。
几人在饭堂吃完午饭,更是对水师学堂与自己所肩负的历史使命有了全新的认知。所谓少年强则国强,今日的艰苦训练,自然为国强健体魄,他日踏上战场,为国征战四海。
大哥他们这一期的学生分为两班,其中一班主修驾驶科,另一班主修轮机科。顾名思义,驾驶科主要学习军舰的驾驶,而轮机科主要学习军舰上各种机械的修理。大哥和其他几位被分在了驾驶科,黎秉经和黄彦申被分在了轮机科。
无论是驾驶科还是轮机科,课程都包括英文和法文、数理化、四书五经,以及各类与航海相关的课程。
由于当时欧洲大陆同行的标准语言是法文,包括国际法在内的诸多国际文件均是用法文写成的,军舰等轮机的术语,也是使用国际标准语言来表明,所以,大哥他们需要学习法文。
当然,他们也必须学习英文,是因为自英吉利国海军在16世纪打败西班牙阿玛达舰队成为海上霸主,之后又在19世纪特拉法尔加海战中打败法兰西巩固了海上霸主地位之后,英文就成为海上轮船驾驶的通用语言,一直到如今,无论是海上轮机还是空中飞行器,各种指挥塔通讯和轮机之间的交流,英文始终是各国之间的通用语言。
除了英文和法文,数理化是基础课,学会这些基础课程,才能继续学习机械、气象学、天文学、热力学、绘图、鱼雷和枪炮的操演。除此之外,每周还需抽出两天来学习四书五经,其目的在于朝廷期望对这些年轻人教之经俾明大义,课以文俾知论人,沦其灵明,即以培养其根本,从而令其在学习西洋科技之后,依然保持忠君爱国的情怀。
总而言之,津门水师学堂既是我国最早创办的军事学堂,也是我国近代高等教育的摇篮。大哥他们也是从旧式的传统教育中,因时势而转向的,接受最早的近代高等教育的精英。甚至,他们可以说不仅是中国最后一批接受古典文学教育的精英分子,精通四书五经等科举考试所需的一切知识,还是中国最早一批接受现代高等教育的时代先驱,是真正学贯中西的一批人。
大哥逐渐走向了一个崭新的世界。崭新的世界,意味着大哥在进入水师学堂之后,了解到了天地的辽阔与自身的无知,因为之前一直生活在传统士大夫的群体中间,实际上是生活在知识与生活体验的同温层,彼此的交流与对话,都像是在回声室当中一样,彼此使用相同的话语,往来的也都是思想相近的朋友,这样接收到的信息每每也只是再次肯定和强化自身的信念,很难对他造成类似于“生活在别处”的思想挑战。
水师学堂则是完全在大哥的生活体验和知识背景之外,为他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一时间,大哥在真实的体验中,又每每会有一些觉得不真实的感触。
当然,这个崭新的世界化成的依然是鸡飞狗跳的日常,这些鲜活的日常,则会带给大哥活在当下的既神圣又接地气的体验。每天一早,大家依然是跟着琅威理总监督出早操,然后被琅威理给训得死去火来,除了饭量日日增加,身形日渐粗壮与挺拔以外,每天不变的标配则是一身汗臭。
几十个大小伙子一身汗臭挤在同一间教室里,那聚众放臭气的效果,简直能够熏死苍蝇毒瞎蚊子。大哥他们这些京城公子哥儿们也逐渐在这样的军旅生活中变成了糙汉子,即便是满教室的汗臭,他们自己也慢慢地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不问其臭了,唯有来给他们上课的先生,突然走进教室,那一屋子的体味,熏得先生当场脸色突变,几欲作呕。
除了实操之外,其他的理论课程,两班学生都是合班上课,于是,损友们除了夜间同住一舍之外,白天依然同在一处上课。总教习严先生既是马尾水师学堂的优秀毕业生,也因此被选派去英国格林威治皇家海军学院,英文自然是极好的。他给大哥他们主讲英文课。
他第一次踏进大哥他们的课堂,本是一身长衫,风流倜傥的模样,没想到刚走上讲台便被课堂里那股萦绕不去,足以让人三月不知肉味的汗臭给整得几乎晕倒,他捏着鼻子走到教室门口,深呼吸再深呼吸,才算缓过来一口气。
会来事儿的黎秉经还跟在严先生屁股后面,走出来问道:“先生,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严先生再次憋气、吐气,然后艰难地道:“我没事,让你费心了。”然后再次深呼吸,重新走进教室。
英文课对于求知欲旺盛,如海绵般如饥似渴地吸收新知识的少年们而言,当然也不见艰难,一堂课后,他们纷纷成了密斯特李、密斯特陆、密斯特黄,严先生自然也就成立密斯特严。
课间休息时,严先生走到教室外去透气,实在是被臭气熏得要英年早逝了。说起来严先生也算是平易近人和蔼可亲,所以他刚走出门,又有学生凑上来问他道:“密斯特严,你为什么站在外面,是因为教室里人多、太热了吗?”
严先生忍了又忍,才没直接说是因为你们太臭了,几十个人形大臭虫放在一起基本上等同于一个粪坑。他脸色三变,道:“是有点热,我出来透透气。”
实际上,当日严先生忍无可忍的臭气却并非最无法忍受,毕竟没有最臭只有更臭,开学之初尚是夏日,虽然大汗淋漓之后的少年们臭气熏天,但好歹可以开窗通风,散去一些气味,直到隆冬季节,津门水师学堂里开始烧炭供暖,教室里宿舍里被暖气一熏,于是乎那蒸腾的臭气弥散在密闭的狭小空间里,先生们简直是哀鸿遍野,互相之间一交流,都对彼此的处境表示同情,互相鞠了一把辛酸泪。
而等到冬天,学生与老师之间的对话再次发生时,场面更是喜感。那不长眼的学生,或者实在坏心眼的学生,跑过来问站在教室外透气的先生:“先生,你为何站在外面呢?这该多冷啊,不如还是进教室暖和暖和吧。”
被搭话的先生每每咬牙切齿,然后道:“不了,教室里太热,让人有点犯困,我出来吹吹风,稍微清醒一下。”
实际上,先生们胸中块垒难消,颇想直抒胸臆道:我再待下去就该被臭死啦,鼻炎都要犯了,你们行行好吧,放过我的鼻子吧!我宁可被冷风吹一吹,也不要被臭气熏得因公殉职!
大哥他们要等到很久之后,才辗转从谢葆璋这个严先生的小关系户口中,得知原来自己这伙人每天训练、已经变身释放臭气的小怪物的噩耗。
温润如玉的少年,眨眼间变成臭气熏天的抠脚大汉,那反差,直令大哥自己都有些回不过神来,他想,等我终于放假归家,父母会不会都不让我进门了呢?
时间长了以后,大哥也会坏坏地想,话说按照严先生的物竞天择理论,严先生和大家每天待在臭气熏天的教室里,会不会让他的后人进化出闻不见臭气的鼻子?或者可以过滤空气中臭气的鼻毛呢?不得不说,远离了京城讲求礼仪、来往有节的夫子的圈子,大哥也变得调皮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