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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桂柱带着苏麻喇姑来到后堂,偌大三间屋子,连一张床也没有,只有一张条几,两旁排放着几张木椅,壁上挂着一幅虎啸龙泉的中堂画儿。苏麻喇姑正待发问,何桂柱已掀起中堂画,揿了一个什么机关,西厢半边北壁已轧轧地滑动出一个门来。——原来这是一堵木制的假粉白壁,里头是一条通道。何桂柱先进去,苏麻喇姑紧跟着跨了进来。
里边道路更是繁复,七拐八弯,到处是路。据何桂柱说除一条可通外,其余的条条不通。苏麻喇姑愈觉惊奇,一边跟着走一边问道:“原先说小魏子家宅院很浅,怎么不是呢?”
“这是头十天才有的,”何桂柱道,“魏爷把后头这半条街都买下了,听说这路还是伍二爷照原先的弄巷改的什么‘八卦迷魂阵’呢。——这就是二爷住处了!”何桂柱说着,已到一座小院前,手拍门上的衔环,轻声唤道:“二爷,请开门,我是柱儿!”
门“呀”的一声开了。伍次友身上散穿一件古铜截衫,外头只套了一件黑缎盘蝴蝶套扣儿的皮背心,也没戴帽子便出来开了门。
见是苏麻喇姑,伍次友眉棱一颤,眼中兴奋的火花闪烁了一下,随即爽朗地笑道:“哈!是婉娘啊!快请进来!”对站在檐下的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僮仆唤道:“墨香,来客人了,扇炉烧茶!”小僮答应一声,到旁边厢房里去了。这里何桂柱笑道:“二位且宽坐,柱儿前头照料去了。”
“魏爷回来,告诉我一声儿!”苏麻喇姑又对何桂柱叮嘱一句,这才转脸对伍次友道:“听说先生清恙,吃什么药?可找郎中瞧过?”
“我这点小病,用不着找医生。”伍次友苦笑了一下,“我自己医道虽不高明,勉强也还能自理。”
说到这里,苏麻喇姑欲言又止,心里觉得还有许多话要问,却只是说不出来。伍次友也觉察出来,更感局促不安。二人相对默坐,一时寻不出新的话题。但也却觉得就是这样便好,舍不得破坏这种气氛。
半晌,苏麻喇姑忽然想起,笑道:“龙儿这一向着实惦记着先生呢。天冷了,让我送件衣服来。再过几时,先生灾星过了,他还要请你回去教书呢!”说着就解开一个软罗纱包裹儿。抖开看时,是件玉色狐裘,镶着紫貂的风毛边儿,伍次友踱过来看时,轻、柔、滑、密,确是十分名贵,遂笑道:“我一个举子,布衣书生,穿上这件东西,不让人当贼拿了,也要被贼偷了!”苏麻喇姑忍俊不禁,也格格浅笑。恰好此时小僮端了茶进来,伍次友亲自给婉娘奉上一杯,又坐下叙话。
“婉娘,”伍次友忽然道,“现在这里只有你我二人,这‘龙儿’究竟是何等身份人,你能不能直告于我?”
“这有什么不能直告的?”苏麻喇姑心下蓦地一惊,忙呷一口茶掩饰过去,笑嘻嘻地道,“索老太君的老生子儿嘛,五十多岁上得这么个儿,娇养得噙在口里怕化了,托在掌上怕破了。怎么,才三天没有来上学,当先生的就着急了?”
“不,”伍次友沉思着道,“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像我这样的遭际,实在奇怪得很。我一介书生,蹇滞京师,索大人何以如此礼贤下士?既恭迎到府,可到府之后却又何以见面那样疏少?就算我写文章得罪了鳌拜,又何至于兴师动众,不惜与索大人破脸,抄拿于我?几次三番来害我,为什么不送我出京,又何以有这么多的人拼死相保?”
话未说完,苏麻喇姑已咳嗽着笑倒了:“你呀,真真是个傻……你这都是胡想!要想公道,打个颠倒!——你自替旁人想想,哪一样不是该当的?索大人不该礼贤下士?鳌拜不该来拿你?众人不该救你?那我也不该……来瞧你了!”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伍次友每逢听到苏麻喇姑又刻薄、又尖利的话语时,总有些拙于应对,“我是想,是不是哪家王爷的世子托到索大人家读书,这似乎倒合着龙儿的身份了。”
苏麻喇姑欲待分辩时,忽听得院外拍门,是何桂柱的声音:“婉姑娘,魏爷他们回来了,在前头等着呢!”伍次友忙道:“请他们也过来一块说话儿!”却不听柱儿答话,料是已去。苏麻喇姑忙道:“不必了,天色不早,到前头打个花呼哨儿,我也该去了。”说着懒懒地起身,福了一福,低声道:“先生珍重。”伍次友不觉黯然,勉强笑道:“问着龙儿好……再会吧!”
柱儿说的“前面”其实还是“后面”,隔着伍次友不远的一个小院落里,魏东亭、穆子煦、郝老四三个正等着苏麻喇姑。他们刚从九门提督吴六一那里回来。
这里都是知底细的人,用不着拐弯儿,三言两语便把话说清楚了。
魏东亭从鳌府的内线得到弹劾冯明君的消息,比康熙知道的还要早。今早用过早点,魏东亭便带了穆子煦、郝老四同去会吴六一。自释放查伊璜后两人交了朋友,一向投机,有些话已经可以谈得相当透彻,只不过总隔着一张纸儿未捅破。魏东亭几次煞费苦心用话题引他,盼铁丐能先行揭破,要价就会低些。但铁丐自有他自己的章程,每逢到此处便毫无“铁”气,成了一团雾,不是一笑而止,便是王顾左右而言他——魏东亭便知对他不可以草莽英雄相待,心里却也笑骂此人狡猾。
两人闲谈了一阵,魏东亭筹划再三,决定还是要正面突破,似笑不笑地用碗盖拨弄着浮在上面的茶叶道:
“铁丐兄,你到底有了出头之日。——这两位弟兄你也都认识,我不妨直说。——你要荣迁巡防衙门堂官了!”
“别开玩笑了,我半世豪强半世王臣,岂肯轻受人欺?”铁丐往椅上一靠,纵声大笑,“虎臣竟以为这是升迁!”
魏东亭道:“阁下由从三品迁为正三品,怎说不是升迁呢?”
“是啊!”铁丐忽然转了口风,“到巡防衙门坐坐也不坏。再说,那也是圣上爱我,我岂肯不受抬举!”
铁丐故装糊涂,忽而说东,忽而讲西,魏东亭与他打交道,最头痛的就是这一点。现又听他又如此说,忖了忖笑道:
“可惜这并非皇上恩典。你这盖世英豪,却看不出其中奥秘,也真可惜!”
“怎样?”铁丐向前一探身子问道,额角上青筋不住抽动。
“不怎样,中堂与你修好,以国士待你,你当然要以国士报之!”魏东亭见他气呼呼的,劲气倒收敛了一些,也松弛地躺到椅背上,欣赏着手中的汝窑盖碗。
“虎臣,”铁丐忽然口气变软,“你真是个好角色。难怪查先生夸你。我也不想再兜圈子,‘宁为鸡首,不为牛后’,我去做那个什么鸟堂官干么?”
魏东亭哑然而笑:“铁丐兄,不调动你的职位,未必就是降你,升迁你也未必就是爱你,你聪明一世,可要想清楚了!”
“这个我懂!”吴六一将手一挥道,“将欲取之,必先与之么!我且当我的九门提督吧!”
这是一个满意的答复。苏麻喇姑听了,略一思量说道:“事情有几分了,只你手中没有码子,开不出价去。——这好办,立下这份功劳,换个一品顶戴也是该当的。回头请皇上下一道密诏,到时候你们送去就是。这会子他还不妨韬晦一点,先拖着不交印。瞧这阵势,发动也就快了!”
倘若苏麻喇姑不是先去会魏东亭,而先来嘉兴楼见翠姑,也许是另一种结果。但现在迟了。她下了轿车,便觉有异,门口围了一群人,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议着什么,嘉兴楼女掌柜的——楼下酒店的老板在嘤嘤哭泣,嘴里念叨些什么却听不清楚。
苏麻喇姑已听出是死了人,顿时头“嗡”的一声,顾不得人多,径自排开众人挤进店内,三步并两步登楼来寻翠姑。这里赶车的小太监便连说带吓赶开众人:“爷们,和硕亲王格格来瞧翠姑娘了,我们王爷待一会儿也要来,你们没事散了罢!”北京人本来就爱看个热闹,一听说王爷家来人了,又怕和王爷真的有什么渊源,挨皮鞭倒在其次,弄到狱神庙去蹲一夜就不上算了。听了一阵子,又不见有新闻儿,也就各自无趣走开。
苏麻喇姑上得楼来,见几个妇女正在东房里扎纸马、糊纸轿,摆设祭奠等物品,见她进来,一个中年妇女走了过来,福了一福,低声问道:“是来瞧翠姑的么?”苏麻喇姑僵直地点点头。那妇人道:“她……已经成仙了,我们都是她赎出身子的人,帮着料理料理……”便将手一让。
苏麻喇姑推开门一看,立时惊呆了,双脚好像钉在地上,动也动不得——房内素幔白幛,香烟缭绕,中间桌上供一牌位,上写着:
河涧烈妇吴氏秋月之灵位
旁边两幅素练,上边斑斑点点皆是血痕,上联书:
既不忠矣,安可不孝?梦回云台奉慈严。
——下联书:
已难节焉,孰堪难烈?魂归地府望长安!
旁边一行小字,书:
翠姑泣血自
更可惊的,那翠姑身穿盛装,黛眉、胭脂脸,双眼微闭,面带微笑,尚端坐在牌位后的椅上!苏麻喇姑战兢兢地近前瞧时,颜色不减生时,只是已六脉无,息气断,正是“身如五鼓衔山月,命似三更油灯尽”!
好一阵,苏麻喇姑如同身在噩梦之中。她无论如何不能相信,面前这个吞了水银、香魂缥缈的宫装女尸,就是半月前拦车救驾,言语刚硬的少妇,活脱脱的人,为什么要死呢?
呆在这静寂的楼上,面对这奇特的祭奠,苏麻喇姑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凛冽的恐怖感,想移步退出,又有一种奇怪的力量吸引着她不愿离开。
“大姐,”那中年妇女见她一脸肃穆敬畏之情,蹲身施礼问道,“请问你是翠姑的什么人?”
苏麻喇姑灵机一动,道:“明珠是我哥哥,他病得不能来,叫我来瞧瞧,不想就出了这种事……”那妇人道:“大姐既然来了,就托大姐把这封书信转给明老爷。”说完,抖索着双手,从怀中取出一封书帖道,“翠姑娘临终前,叫我把这个交给明老爷……”苏麻喇姑接过看时,是一封街市上常见的通用书简,只中间一行行书,端正写着:明珠兄亲启,下款为:翠姑椎心书。颤声问道:“这事太出意外,怎么好好儿就……”
那妇人从腰间抽出一方素帕拭泪道:“我也不甚明白,楼底下老婆子说,昨夜胡老爷一身道士打扮,两人吵了半夜,胡老爷赌气去了。翠姑哭了半夜,今早发请柬约我们几个原来卖唱的姊妹来,谁知就服了水银,已坐在椅子上坠得不能动了。……只把这封信递给我,笑着说:‘给明珠——’就再不能说一句话……”说到此处,那妇人已是泣不成声。
苏麻喇姑满心凄楚离开嘉兴楼回到大内,时候已是申牌。在血红的夕阳下,她恍恍惚惚自隆宗门进宫直入养心殿。值侍的宫女见她回来,忙迎上来道:“万岁爷去慈宁宫请安去了,给姐姐留着几个拳菜小包,说是姐姐不吃油荤,特地让姐姐换换口味呢!”苏麻喇姑一怔之下,才悟到已回了紫禁城,遂勉强笑道:“且搁在那儿吧,一会儿我再吃。”便掀帘回自己屋去,身上像散了架一样倒在榻上。
她小心翼翼取出书简,见未封口,显然并不怕人看,便翻身向内,在幽暗的烛光下,抽出里边素笺儿,只见上面写道:
明珠兄台鉴:鹃声雨梦,从此与兄为隔世游矣!归途渺冥,事在不可知间。惟萍草秋花,断魂杨柳,楼头残月,可长寄倩影于足下。奴非轻于生而重于死者,盖进退维艰,已无余隙游移。心力交瘁,血泪何堪空流!既不能矢守父志,又不能与兄共仇敌忾,长夜啸叹,徘徊无计,决以自残而报先君后主,茫茫苍冥或可见怜于奴,期来世再报兄恩!附寄陋诗四首,皆奴生平心事,月下独步而得。将死之人,其声也哀。非无故**,以报君眷念之情耳。
妹翠姑泣血于嘉兴楼
信后附了一张薛涛笺,在薄薄的纸上,以一色钟王蝇头小楷写着四首绝句,其情哀怨动人。
苏麻喇姑看完诗,正在低声啜泣,忽听背后靴声橐橐,便连忙拭泪起身,可康熙已笑着走近道:“今儿累着了吧!乏了也该出去散散心,一味躺着反倒会窝出病来——你手里拿的什么,该不是伍先生写的吧?”
苏麻喇姑这才想到,翠姑的绝命书还在手里拿着,忙笑着掩饰道:“也没有什么,是人家写的一个玩意儿,我碰巧见了拿来瞧瞧。”
“既然不是伍先生给你的,”康熙伸过手来道,“何妨让朕也来瞧瞧。”苏麻喇姑无奈,只得双手将书信捧上,口内低声道:“万岁爷,翠姑殁了!”
康熙脸色立时大变,急忙夺过信来,匆匆地看着,面色愈发苍白,抖索着双手将遗书还给苏麻喇姑,问道:“她……她现在怎样?”
苏麻喇姑啜泣着将方才见到的一幕幕场景向康熙细述一遍。康熙默默听着,点头嗟叹道:“可惜,可惜——你知道么?‘先君’即前明,‘后主’即朕,二者之间无法抉择,再加上恋情的困扰,弄得神魂不安,五内俱崩,只好走这条路了。”
“那也不该走这绝路!”苏麻喇姑拭干了眼泪道,“出家也成么!万岁爷指一座庙给她修持,不好么?”
康熙苦笑道:“亏你是个佛门弟子!只有四大皆空,失志灰心才做得空明了净的和尚。她现今是万绪纷乱无法解脱啊!——只怕那胡宫山倒会走你说的这条道儿了,这人朕不能用,也是很可惜的事。”说到这里,他顿住了,良久才又道,“朕也略知胡宫山的底细,他和翠姑不一样,追念的是前明,依托的却是云南,在朕面前又下不了手。——这两个人均有功于朕,原想加恩来着,现在……唉!”
见康熙神色凄恻,十分伤感,苏麻喇姑只好打起精神来安慰他:“这也只怪她没福,消受不得万岁爷的恩典。——咱们且不说这个,还是说自己的事吧。伍先生那里,万岁爷再不去,怕就要露馅儿了!”
“去是一定要去的。”康熙道,“你今儿见着他了么?”
“他已经起了疑心,想着万岁爷是哪家王爷的世子呢!”苏麻喇姑想着伍次友的憨相,脸上浮出一丝微笑,忙正色道,“小魏子他们说了,吴六一那头得请万岁的恩典,写一道密谕给他。”
康熙这才想到自己站乏了,就势往椅子上一坐,道:“那好!那姓吴的职位是委屈他了一点。朕原想把广东总督的缺给他。——现在朝廷有事,叫吴六一少安毋躁。——这话先不讲明,心里有数罢了。去侍候笔墨吧!”
苏麻喇姑返身至养心殿,——那里现成的诏本,从封装中取出一份空白的——携了笔墨朱砂过来,两手按展了。康熙一挽袖子,提笔濡墨疾书:
吴六一所领北京九门提督一职之变更,无朕亲笔手谕概不奉诏。
想想,又加上一句:
责汝吴六一五城巡防司一并节制,堂官三品以下弁佐任缺,暂听该员陟黜,诏令后奉。钦此!
写完,从怀中取出一方玉玺,这是他最近启用的一方随身之玉,专作密诏使用的。上面篆刻“体元主人”四个字——用了朱砂泥,重重钤上,端的十分鲜亮。苏麻喇姑忙伸出双手欲接。
“慢!”康熙语气忽然变得十分浊重。苏麻喇姑瞧着他长大,从不曾听到他有这种口气,“这道诏旨到他手里,大内之外就全是吴六一的了!朕的身家性命,太皇太后还有你的命运全系于此人,不可不慎!”
苏麻喇姑先是一怔,恍然之间已经大悟,不能不惊佩康熙用心之工,遂低声道:“万岁爷所虑的极是!只是……如何办呢?”
“这样,”康熙沉吟片刻,压低嗓子道,“婉娘,这道诏旨就这样给他。朕再给小魏子一道亲诏,叫他视吴六一动势便中行事,以防变中之变。小魏子素秉忠孝,决不会有二心,况且孙阿姆……”他忽然顿住,不再往下说了。
不再往下说,苏麻喇姑也已完全明白,孙阿姆是在康熙掌握之中。这确是万无一失的了,但苏麻喇姑万万不料这个曾叽叽嘎嘎绕着自己捉迷藏的皇帝,这个情理通达、爽朗可亲的少年天子,猜疑之心竟如此之重,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勉强笑道:“小魏子只是个三等虾,品秩怕压不住……”
“这有何难!”康熙冷冷地道,“朕明日即颁旨,晋他为一等侍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