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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文举写罢,轻轻一喟,吹干了纸上墨迹,此时天色愈晚,屋内视线昏暗,便将案上的烛灯又挑亮了一些。再回过头时,只见老者已将鸟笼上的笼布取下,里面两只苍色鸽子,都较寻常鸽子更大,羽条长,覆羽宽,其眼黄如李鸟,橙黄发红。
老者这边将书信捻成极小的一卷,然后投入一根细竹管内,小竹管绑着一根绳,绳子的另一头系在一只略小些的鸽子腿上。老者左手托着这只鸽子,右手拿着一根茶叶状的物什喂在鸽子喙边,那只鸽子仿佛被那东西吸引着,轻轻点啄。
随后,老者手托着鸽子来至窗边,摊开手掌任它自去,鸽子扑棱着翅膀沿着老者的掌缘没有规律地跳来跳去,但始终不飞,老者也很有耐心,就随它玩闹,终于这样过了差不多有半盏茶,那鸽子才停止骚动,夺窗振翅而去。
静听铜壶滴漏,夜月微残。窗外飞花落雨,一人长身卧榻,辗转难眠。
翌日拂晓,恍惚间若有若无地一阵细微交谈声传入厢房,梁文举本睡的极轻,听到声音,便悠悠转醒,只听一个男孩声道:“阿姊,本来多好的一处花田,非要刨了去,种这些难闻的苦草。”
又一个女子声音,婉声道:“傻孩子,若没有这些难闻的苦草,你哪还有命在?”梁文举听二人声音,知道是昨天那个被唤作宁儿的男孩还有蓝衣女子,梁文举心里一暖,随即便翻身下榻想去后窗瞧瞧。
昨夜与老者闲谈之中他已然知晓,老者姓楼,号玄闿,身为晚辈,名、字自是不敢动问,回去后定要请教家师这位玄闿先生到底是何许人也?
后来他也自老者话中得知,他只有一个女儿,就是那位蓝衣女子,那个男孩则是被他收养在府中的,其中还有一段故事,老者也说与梁文举听了。
近年西北大旱,尤其是陕西境内,盗寇为患,贼匪横行,以致日月不光,流血川野,很多百姓活不下去,易子而食者在所多有。男孩父母皆为反贼所杀,男孩为葬考妣,于梨树下徒手掘地,从旁经过的老者为其所感,曾予他银钱让他活命,男孩手捧银两跪地对老者道:“敢问先生,此银几两?”老者顿生不悦,道:“此乃纹银五两,足够你吃到明年。”说罢转身欲走,哪知男孩又道:“敢问先生,纹银五两可买得棺椁?”老者讶然道:“怎么?你拿了银钱不去活命吗?”男孩头伏于地,哑声道:“区区贱命,生死何异,但……求一棺椁,以蔽父母身躯,别无……他求。”男孩声音嘶哑,话不成句,却荡人心肺。
老人感念他至孝,与他买了棺椁,葬了双亲之后,便将他带回府中,路上又得知他曾食观音土,常常腹痛如绞,这种病极难医治,得这种病的人大都难以活命。老者虽精通医术,用针喂药让他活命至今,但依旧无法根治。
推开这扇万字纹长窗,自有一处后园,遍植花药,诸如曼陀罗,黄萢,卷耳,漆姑草等等,品类繁多,难以详尽,不时风动花落,千叶万朵,铺地数层。
北国玄月,万籁秋寂,小园不大,却于飒飒孤风之中尽收清丽。
梁文举手扶窗柩,静看窗外二人。女子一身月白裙袄,头发绾成随云髻,婷然卓立,便是这满苑的醉人秋色,也逊色三分。男孩听得女子说完那句“傻孩子,若没有这些难闻的苦草,你哪还有命在?”知她说的在理,便不再吱声,继续埋头用心帮阿姊给药草填土,女子则立于一棵药树下,一边将已经枯黄的草叶择去,一边道:“况且,这些草药也不全是难闻的。”
男孩依旧蹲在地上填土,闻言抬首,看了阿姊一眼,噘嘴道:“阿姊又诓我?我喝过的药比水都多,哪一次不是难喝又难闻,呕……”说完好像想起了喝药的场景,顿时作呕吐状。
女子回首瞧他憨样,盈盈一笑,顺手摘下一伞状的茶白花瓣,道:“此曰白芷,可祛风镇痛,却是不臭的。”男孩一脸不信,道:“我闻闻!”
女子瞧他不信,便走过去将药递到他口鼻处,道:“不信自己闻。”男孩肚子鼓鼓的蹲在原地,伸长脖子仰着通红的小脸深嗅了一大口,一脸陶醉的模样,憨态可掬,半晌后才吐息道:“好香哇。”
女子闻言才将手放下,道:“阿姊没骗你吧?”男孩却道:“药香不香不知道,我只闻见阿姊手好香呀。”女子闻言俏脸一红,转身去忙再不理他。
梁文举于窗后也差点笑出声来,吓得他赶紧将窗子关上。
无论是这万丈竹海,碧水摇光,还是林云墨宇之中,锦繁古树,霓裳倩影,皆令梁文举萌生出避世之感,可他正值当年,又深浸孔孟之道,心下不由感慨万千:“此处虽好,可是大明江河万里,两京十三省却不都如这里一般,而今国事多艰,百姓困苦,我怎么能有这等想法。”当下打点行装,向楼姓老者辞行而去。
是夜,杨宁打扫客房,发现桌上留有书信一封,不便自阅,便将书信小心收好,待将客房收拾停当,便来到大伯卧房门前。
房门半掩着,他见大伯面北而立,正手捧三炷清香躬身行礼,对着墙上悬着的一幅画像拜了三下,每一下动作都极是缓慢,显然庄重无比。
杨宁举目向壁上画像望去,只见画像上一名老者,长须美髯,相貌清癯,眼神沧桑目视前方,内着粉红色道袍,白护领,外罩披风,头戴阳明巾。杨宁对大伯房内很是熟悉,从前这面壁上并非这幅画像,杨宁目光一凝,见这幅画像一角微微掀起,露出它所遮挡住的原有画像,杨宁心下明悟,随后出声咳嗽了一下,并敲了敲门。
老者见是杨宁,进前将香插入香炉中,道了句:“进来吧。”杨宁依言进房,将梁文举的书信呈上,并说明信因。
老者也不避着杨宁,当面将信拆开: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
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身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
...
自梁文举走后,府内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似投石入水,微微起皱,一声响后又重归于寂。
又说那孩童本是穷苦出身,本家姓杨,单名一个宁字,小杨宁自被老者收留以来,深知恩情深重,不论于老者还是于老者女儿,都是披心相付,所谓遇文王施礼乐,老者膝下无子,人至迟暮难免茫然若失,起先他收留杨宁只是看他尽管出身寒微,但却刚正坚贞又为人至孝,所以想救他活命,只是渐渐相处日久,发现小杨宁时常顽皮捣蛋,性情却极重情义,铁中铮铮,而且人小鬼大,极其聪明伶俐。
老者舐犊之情与日俱增,几次表示出想收他做养子的意思,哪成想这孩子平日间百伶百俐,一提到这事上来要不就是答非所问,要不就是佯装不懂,真给老者气的够呛,可偏偏就是拉不下老脸来去主动央求。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着,小杨宁的病情算是暂时稳定住了,只是每日仍服药不停。
老者隐居多年,府内自是没有婆子仆役,多年来是由父女二人轮替做饭,老者四肢不勤,五谷不分,做出的饭菜自是不必多说,而女子则是全身心扑在杨宁病情身上,每日不仅要向父亲请教诸多医理,钻研医书,还经常试服药性,后来更是将后园花圃全刨了,种上了杨宁每日所需的草药。
这样下来,她一边学医,打理药田,一边还要医治杨宁,占据了她大多数的时间,哪还有心思寻思些做饭的事,所以做出的饭菜虽比老者强了许多,可也仅是可以入口而已。
杨宁自入楼府后,每日除了吃了睡,睡了吃,整日无所事事,便主动请缨,要为大家烧饭。起先担心杨宁病情,老者没有同意,还是后来有一次,小杨宁提前钻到厨房烧了一顿饭,三菜一汤,有荤有素。老者当时端着粥碗,随便挟了一筷子竹笋入口,半白的胡须半开半合地撅着,越来越慢,越来越慢,小杨宁心下一紧,心想:“坏了,莫不是不合胃口。”这边想着,哪成想老者那边已经整个端起盛着竹笋的盘子,往自己碗里倒了将近一半。
小杨宁这才放下心来,又偷眼去瞧阿姊,见阿姊挟了一筷藕片放入口中,片刻后冲他嫣然一笑,意甚嘉许。不一会又挟了一片入口,她只觉这藕片烧的咸甜适中,脆嫩爽滑,根本不曾想到这清淡的食材在宁儿手里变的这么可口。
她本于衣食一道没有什么兴致,这顿饭竟然也难得地多吃了一些。杨宁见到阿姊笑,便连饭也忘了吃,心想:“阿姊本是心胸豁达之人,什么事都很少放在心上,可是为了自己这身病,已经很少看到她笑了。”
杨宁想到这,突然嗓子眼似被什么东西堵住一般,心里又酸又喜,只觉这一通忙活都值了。直到阿姊给他也挟了一片竹笋放入碗中,用筷子轻敲了一下他的碗沿,道:“小鬼,不吃饭想什么呢?再不吃可全被你大伯吃光喽。”小杨宁闻言赶忙收拾心情,状似若无其事地道:“我才想起来,厨房的炉子还没熄呢。”说罢起身大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