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伫立城池,东临隆岭,西靠隆山,峰峦叠蟑,抬头已经是曾经屹立于淡淡雾霭中的云中城防。
还没来得及叫门,蓦然,厚重的城门轰然响着被两名守城卫士推开了。除了手持干戈的数十名武士整齐排列、恭候路旁外,道路中央还恭毕敬地站立着一位书生模样的中年青衫男人,布袍缓带,腰间挂着一把三寸有余的白银小珠算,虽然已过不惑之年,但外表温文尔雅,而且有些仙风道骨,神情甚是潇洒。
他快步上前,躬身彬彬有礼地道:“草民诸葛不群拜见八贤王!”说着,深深拱礼,做了褒拜的姿态。
青羽一惊,愕然道:“马车中所卧之人并未下辇,你是如何判断就是八贤王?”
来人微微一笑,脸色多了几分精炼,腰间的白银小珠算在大漠呼啸的风沙中隐隐作响,似朦胧的雨中在寂寞地唱歌。
他神情依旧悠然,不慌不忙道:“因为少侠--你!”说着,目光飘向青衫,温和道:“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你正是驻守南京的归德将军青狄的遗子。”
“为什么这么说?”青羽反问道。自从十二年前,父亲暴病离世后,他便跟着八贤王游走四方,朝廷很少有人见过他,江湖更很少有人认识他。
“你与你父亲的神情举态有六、七分相似。更重要的是,一把六尺梨花长戟寸不离身。”诸葛不群解释道:“归德将军与八贤王是发小,也是挚友,将军不幸驾鹤西去后,八贤王视你为己出,接入府上,精心照顾。所以有六尺梨花长戟的地方,一定有八贤王爷在。”
“你究竟是什么人?”八贤王卷开车帘,露出炯炯有神的目光,眉梢蕴了丝冷,打量着眼前人。
“不瞒王爷,草民本是一介布衣,只是有幸入了荣亲王府谋了份差事,后又承蒙主子错爱,做了府内总管。”诸葛不群恭敬道。
“原来是叶嘉皇姐府上的人,难怪对我皇家的事情如此清楚。”八贤王略显苍白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这种微笑,似乎能够让阳光猛然地从云层里拨开阴暗,光亮一下子照射进来,温和而又自若。
“早闻归德将军在世时深居简出,鲜有露面,很少同将军府以外的人交往。诸葛先生不是圈子内的人,却能轻而易举认出青羽,想必先生性情阔达,社交广泛,与将军的交情不浅吧!”紫涵的表情略带惊喜,灿然问道。
诸葛不群惶恐起身,恭敬道:“这位公子过奖了,我辈一来才疏学浅,二来生性鲁钝,三来门第不高,岂能与归德将军相提。”
说着,他略略沉吟,眼中精光一扫,侃侃道:“归德将军当年英姿勃发,神采威武,一身梨花长戟枪法更是独步天下,鄙人慕名已久,但遗憾都未有谋面的机会。直到进府第三年,承蒙主子的荣光,有幸在太祖四十五岁寿诞的大庆之日,瞻仰过大将军舞戟助兴,至今犹未忘现场寒星点点,银光皪皪,泼水不能入,矢石不能摧,实在让人叹为观止,过目难忘呀!”诸葛不群的目光中无不流露出钦佩之色。
正当此时,一阵急促而明亮的马蹄声,自关内遥遥传来,如骤雨,铁蹄飞扬,尘土蔽天。
“吁——。”打马人勒马而止,通身乌黑的骏马,前蹄高扬,长声嘶鸣,停了下来。一名身穿厚重盔甲,神态飙武、手持一对金装锏,颏下五柳花白长须,却精神矍铄的老将军跃马而下,气喘吁吁地一个箭步冲过来,拱手大声拜道:“雁门山镇国大将军唐荣参见八贤王,迎驾来迟,请降罪!”
正在老将军快步上前,准备单膝跪地的瞬间,却被赵德芳一把稳稳扶住,并恭敬地回了一揖,轻声道:“唐老将军,快快请起,一别二十八年,您还是老当益壮,别来无恙呀!”
“哪里,已临古稀之年,身子骨自然是一年不如一年了,只是今天有幸还能见到八贤王,觉得格外精神焕发、容光满面,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八年前的时光呀!”唐荣大喜,几许温热竟涌上双眸,高兴地道。
青羽和紫涵早从老爷口中知晓边塞有个不倒翁“廉颇”,揣摩定是此人,也上前向老将军恭敬地作揖行礼。
“什么八贤王,还是二十八年前那个老给您添麻烦的小方子,还是那个屡教不改的混小子!”赵德芳双眸微抬,垂首恭谨道:“您可是本朝元老,是我的老上司和师长--当初我被太祖皇帝派到雁门关任都尉,您已经是官从三品的云麾将军。我当时年少轻狂,可没少让你操心。您老的言传身教,而今仍然历历在目呀!”说罢,两人分外默契的大笑起来,
最后,赵德芳忍不住的咳嗽打断了笑声,他不由感慨道:“人生浮沉是一种历练,岁月沧桑是一种积累。老将军叱咤风云五十年有余,阅人阅事无数,是块难得的‘宝贝’呀!”
“八贤王,您生病了,脸色也不太好,怎么了?”唐荣立即把目光转向紫涵和青羽,焦急地问道。
紫涵和青羽赶紧扶住老爷,不知从何说起,脸色有些为难,刚要解释,却被赵德芳抢先道:“不碍事,兴许是大漠风沙大,吹久了喉部受了寒,一时被刺激咳嗽罢了!”
“一直听说您老在雁门山、大茂山、白沟一线反复调动,想不到,时隔多年,最后竟有又重新调回到了雁门山,真是变化无常又自有天数呀!”他默然片刻,转移话题道。
“是呀,老夫刚从荆北调回三晋,可惜从前的部将早已散落他方……八贤王您当年虽然年纪轻轻,但真是高瞻远瞩,如今‘兵不知将,将不识兵’的现象已使我军军事实力折腰,老臣--!”唐荣显得有些感伤,一时激动,放高了声调道。
“呵,老将军言重了!当初我是年轻气盛,只会意气用事,万事多有考虑不周之处。”赵德芳介于当场耳目众多,又是牵扯朝廷军政的敏感话题,怕话题再闲聊下去,会滋生事端,便把话题及时打住下来。
唐荣有些哽咽道:“人老了,总是容易怀旧,老地方,老环境,光阴容易脱落,但记忆不会,只会越发深刻,情不自禁去想念一些事,一群人,一段永远沉没在过眼云烟中的从容岁月。”
说到此,赵德芳的心又被无形地拧了一下,透过记忆的影子,那个女人嘴角含着丝丝笑意仿佛就在眼前,贝齿隐约。记忆很幽静,也很幽深,让怀旧的心情略显凝重,而那些逝去的青葱岁月证明了自己也曾年轻过。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向往和追求恬淡、宁静的生活。因为回过头来才发现能让你强大的不是坚持而是放下,能让你淡泊的不是得到而是失去,能让你懂得的不是一帆风顺,而是挫折坎坷,能让你愉悦的不是等待往事结束,而是勇敢的和它说再见……”赵德芳微微一笑,神情自若道。
“对了,王爷,我为您引荐一位贤俊,正是此人通知老夫说‘贵客到了,雁门山的春天就要绽放出汴京花香的芬芳了’,老夫才匆忙从十里外的白水赶回。”唐荣抱拳道。
“老将军指的可是诸葛先生。”赵德芳转头道。
“正是!诸葛先生博学多识,好客热情,与老夫在荆北时就是旧交。近日他奉临安公主之命带驼队从西夏购回滩羊皮、贺兰石、八宝茶等特产,路经关口,因惦记老夫无人寒暄,便特意捎礼看望老夫。我原本欢喜留故人今晚畅饮,却喜上加喜地与王爷您重逢,今晚一定要不醉不归!”唐荣兴奋地举锏道。
说着,一行人簇拥着八贤王准备进城关门。
正当此时,西风劲吹,黄沙滚滚,遮天蔽日,眼前是一片混沌的世界。
“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在迷雾的风沙中,传来一个清脆细腻的声音,如驼铃般悦耳,如暖风般邃魄。
众人停住脚步,原本以为是一个迷途的少女迈着莲步款款而来。定眼一看,却是一个少年灵眸微眨,粉唇微扬,有着比少女更绝美白皙的皮肤,眉心一点朱砂似流星闪烁,目光皎洁如月。
来人正是江晟,在随仆铁无涯的推助下,乘着轮椅缓缓地从不远处走来,身后的沙土仿佛避让不已,他华贵金衣上洁白的衣袖和内衣的素纱竟一尘不染。
“塞外之地,冷热多变,系蛮荒苦寒之所,风暴、沙虐,支配着这个壮观而枯寂的世界。”江晟凝视着左右地面快速滚动的沙流,微微感慨道。
“少爷,看来我们来的不算晚,城门还没有关闭,可以找间客栈歇脚了,不用在这蛮荒苦寒之所继续溜达了。”铁无涯高兴地道。
“不,我们的确来晚了,只巧碰对了时候。”江晟看着八贤王一行人,既有手持一对金装锏的老将,又有列队整齐的卫士,还有仪态举止儒雅的书生,他转头用余光扫了扫白色的马车,颔首笑言道:“不知道是托了那位贵人的福气---无涯,进城吧,我有点累,想早点休息了!”
“嗯”,铁无涯应了一声,便推着江晟直接从马车旁经过,然后若无其事地从列队迎驾的夹道中,大大方方地跨进城门,没有半点回头。
众人不备,一时竟被这傲慢的气场给怔住了,唐荣和青羽原本予以阻拦,赵德芳左手伸到自己背后,摇了几摇,示意不可多言或阻拦。
紫涵倒是直率,他向青羽嘀咕道:“我以为他要在托福的后面,客套说声‘谢谢’什么的,却不料直奔主题进城了。”
“你不觉得他在说‘托贵人的福气’的时候,小白脸在抽筋,语气很不诚恳吗?”青羽略带怒气道:“一看就是不服礼教的纨绔子弟,找抽!”
“咳--”,赵德芳凝视着一主一仆渐行渐远的背影,强忍呛咳,对唐荣和青羽、紫涵道:“都是急着过关的赶路人,谁前脚或者谁后脚跨进城门,又有什么关系呢?”
诸葛不群用手指轻轻敲着白银小珠算,一丝笑意挂在脸庞,俯声道:“王爷除了有过人的度量和胆识外,还格外惜才,刚才的年轻人虽是轻狂傲慢,但气质不凡,身手更是不凡。”
“不错,仅就他身边的那个皮肤黝黑、豹头环眼的大汉而言,虽然神态彪悍,但步子轻盈无声,异常稳健,必定是个内力深厚的习武之人。”紫涵道:“那位少爷的身手更是高深莫测,刚才狂风肆虐,风力足以将树连根拔起,他寒气压人,却不显杀气,平和运用内力竟将风沙形成的涡流灵活置于身体一尺开外,以致周身洁衣不染尘埃—不知道是何方来由?”
“越是这种情况,越应该小心防范,探明身份,弄清底细。”唐荣提醒道:“老夫现在派人跃马将俩人拦住!”
说罢,老将军准备纵身上马,带领一路人绝尘而去。
“且慢!”赵德芳不慌不忙道:“本王现在关心的不是他们两个人的武功高低或者身份来路,而是伫立城门多时,不知什么时候能再饮上一口清香的白玉杏花汾酒,什么时候再能吃上被太祖皇帝誉为“天下第一荞”的鞑靼荞。”语气中,颇含不满之情。
唐荣听到这话,显得有些惊慌失措,赵德芳一向是不威自怒,立刻收住马缰,暗自责怪自己考虑不周,没有充分体恤八贤王一行人连夜奔波的劳累,立马吩咐侍卫回城返回将军府。
紫涵和青羽明白赵德芳故意生气,转移视线,是不想兴师动众去深挖那一主一仆的底细,也不想多加滋事,便不再多言,随八贤王左右慢行。
“天下面食,尽在三晋,有据可查的面食达二百八十种,在。你们若有时间,可以尝尝口味。刀削面、圪培面、龙须面、灌肠、拉面……都是极品。”回府的路上,路过一家老字号的面庄,赵德芳对紫涵和青羽道。
“二百八十余种面食?王爷,真的、假的?”紫涵惊呼道。
“绝对不掺假!”赵德芳一丝灿烂的笑靥在略显苍白的脸庞上闪耀,他坚定的口吻一扫紫涵那疑惑的表情。
怎么可能掺假?生命是脆弱的,随时都有可能悄然消逝,但记忆不会:被贬的岁月里,在轻狂如歌的流年,他和那个曾经说要在一起的女孩,每天约定品尝一种口味的面食,后来竟不知道到底是谁为了谁喜欢上了北方的“面面俱到”,只清晰记着最后一碗被响亮地叫出了“二百八十”的名号。
“现在的她又身处何方呢?生活是否过着好呢?会不会对自己还心存怨恨?会不会也在某个时刻触景伤情也回想起过去吃过的一碗混沌、一块梁糕、一品锅贴、一盘甩饼……”赵德芳原本一片汪然平静的心境也有些泛起波澜,或许过去的二十八年,他时常想起,但很少去深思这些问题,因为怕痛,怕自责,怕难过,怕担当。
“分开了,就不要打扰彼此的生活。”这是最简单的托词。纵观芸芸人海,每段人生都会有不一样的风景,但曾经相爱的人儿,大多都已经散落天涯,只能用陌生人的口吻来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