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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阿姨今天又让我叫她妈妈,但是我不想这样,好奇怪,我们不是有自己的妈妈么?”
阮衿骑着自行车晃去学校的时候又想起了这句话,进入了十一月份,风就那样凛冽地刮在脸上,像细碎的玻璃一样划在面庞和脖颈上划过来划过去,除了冷还透着一股呛人的辛辣之感。
他想起以前在某部电影中看到的一句话。
“生下孩子就自然成为母亲了吗?”
那么到底什么是母亲呢?他也在始终被这个问题困扰着。反正不该是他的生母那样,于是他对阮心说,“如果陈阿姨真的像妈妈一样对你好的话,这么叫是没错的。”
他直觉自己有点避重就轻,但是也不愿意给小孩子讲太多。再多的说来说去全都是指向他生母锋利的矛头,而他已经不想再提起一个过世的人了。
自行车行驶到学校附近的路口,他停下来推上人行道,手机显示是六点过九分,而对面的李隅正巧在等红灯转绿,这也是他停下来慢慢推车的原因。
他戴着白色耳机,校服长袖往上捋了几寸,少年特有的清瘦腕骨就那样露在初冬的空气之中。他手里拿着一个小本,偶尔低头会看,但是视线不是总专注地停留在上面。
是在背单词吗?阮衿隔着斑马线看了李隅好几眼,忽然就感觉自己的心情好了许多。
在李隅走过来之前,他先推着车往前走了。手机在裤兜里震动,打开来是许雪发来的微信,大致意思就是周末晚上让他别急着走,说她那边后厨好几个传菜的都请假了,还需要他帮忙打个下手。
他很快回复了一句,“没问题。”
“么么么,真是个讨人喜欢的小天使。”
小天使谈不上,讨人喜欢就更是无稽之谈了。阮衿往前继续推他的车,后边有人一脚重重踹到他的轮胎上,旧车的车身笨重得很,他一时不慎,就那样脱手大喇喇地倒在地上了。他回头一看,摩托车已经疾驰而过,后座一个陌生的男生冲他吹着口哨大肆笑起来。
是那天在巷道里几人中的两个,脸他记不得了,但是当时他的脸被按在地面上,不得不拧着脖子侧过去,那个角度刚好能瞅见脏橘色的头发,还是很有辨识度的。
阮衿把他的破车扶起来,拍拍座椅上的灰,它看上去无所谓地顽强,被踹一脚也没出什么问题。
他继续往前走。
前面不远处是陈幸,一如既往的长马尾,绑着在脑后张扬地晃荡,但是他已不再凑上去打招呼了。当察觉到这个女生忽然开始有意无意避开自己的时候,他们松散的朋友关系就已经彻底宣告分崩离析。
分崩离析就分崩离析吧,他想,他是不太懂女生在想什么的,或许就是不想再同他做朋友了。他的生命里总是这样,谁要进来,谁要出去,全都是一样的自由,他不做阻拦。当然对钱不一样,这个最好只进不出。
在想着这些的时候,他下意识对经过自己的李隅讲了一句,“早。”
很清脆的一声,像把饼干给掰断一样,他到底是怎么讲出口的,竟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早。”李隅的眼神从远处回拢过来,像一只鸟停驻在阮衿的肩头,很静地回应了一声。
他把靠近阮衿一侧的耳机取下来,洁白的耳机线垂在胸口校徽附近,那线十分直,并不蜿蜒,跟它的主人如出一辙,生出一种金属冷峻感。
李隅有意放慢了脚步,看上去要同他继续说话的样子。阮衿就立刻挺直了脊背,他在李隅面前免不了的瑟缩,像叶子失去水分不自觉要打卷,故而要反其道行之,努力让自己崩直了才会显得正常。
“是怎么惹上校外那些人的?”
阮衿没想到他会问这个的,也不知道怎么讲来龙去脉,侧头看去,李隅只是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小本,睫毛垂着,看上去目不转睛,好像跟他讲话的不是自己一样。
“说起来有点麻烦……”其实他是不想说的,简洁分明很好解释:他帮现在已经不是朋友的朋友出头,然后被几人按在地上殴打一顿,今天上学撞上,被一脚踹翻了旧自行车。
挺丢脸的,他实在是不想给自己的暗恋对象讲这个。
“我只是想提醒你,这些事情有很多解决方法,你不该选最差劲的一种。”
书页划过指腹的声音是清脆的,李隅讲话的却是带着沙哑的,砂纸蹭过墙面一样。
被这么好意提醒了,关于阮衿自己对待霸凌懒懒散散完全无所作为的消极姿态。他一时有点无地自容,手指着蜷起来,“谢谢你……”
“也只是提醒而已。”李隅说完话了,脸转过来,眼睛里分明写着的是“我才不管你听没听进去”,他把耳机重新戴上,加快脚步兀自离去了。
寻求解决方法这件事,说起来真是永远积极的人才能做到。阮衿真是觉得无所谓,他想要提起精神来,但发现自己完全丧失了这种能力。
他用力掐了一把自己的脸,是疼的,可心里为什么无动于衷。
自己也不太懂。
这件事不懂也罢了,但是阮衿搞懂了另一件事,其实李隅这个人,看起来冷,但比他想象中要温和得多。
他是那种,你同他说“早”会回一句“早”,你露出求救眼神会不着痕迹的帮忙,但一切的大前提是:要对方先走一步,两步,三步,或者很多很多步。
倘若阮衿不开口说个“早”,他就这么径直往前走开了,看见了什么也可以当作没看见,那句提醒也完全不会讲出口。
但只要先伸手,一定会予以回应。就像是一管牙膏,有就挤出来一段,没有就是因为真的空了。他给予最真实的反馈,从不说谎。
阮衿想起前几天学校文化节上的初次彩排,自己被安排高二组的朗诵领读,得声情并茂,抑扬顿挫。小领结勒着他的喉咙,他忽然频频卡壳,一直念不出来那种拿腔拿调的劲儿。
指导老师就急了,“你带点感情,要富有感染力。”
指导老师用力到破音:“你跟我学,啊!长江!!”
阮衿梗着脖子支支吾吾,恨不得把脸全部捂起来,“啊,长江。”
“你是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啊,抒发对祖国大好山河的热爱,怎么跟念得跟暗恋长江一样啊!”
指导老师拿着个话筒喊,音响震得台上台下都听得很清晰,都在笑他。
暗恋的确没说错,但倒不是说暗恋长江的问题,而是说正坐在台下的李隅。
影影绰绰间,他看见乌泱泱脑袋中的李隅,他穿了身表演钢琴的白西服,俊俏又挺拔。雪白礼服笼着一层细绒绒的光,像是鹿角上初生的毛。衬得比旁边同学平白无故白了好几个度,像是一个混血儿。他笑了,又好像是仅仅只是小弧度抿了一下嘴唇,不过只是中心外的涟漪,在哄笑声中显得并不起眼。
完了,要是李隅都笑了,那他得有多丢人啊。
“去给我练,彩排结束前给我练好。”
他浑浑噩噩地被塞到附近的琴房里了。
对着透着白光的窗户一遍遍朗诵了几遍,他刚觉得自己找到一丁点儿感觉了,门板“砰”地重重一响,指导老师把另一个人也生生塞进来了,“刚还好意思偷笑别人,你也进去给我练!”
他一扭头,是李隅。
他们互相对视一下,彼此好像都从眼中感觉到了一丝尴尬。
“你也……”阮衿有点奇怪。
李隅沉寂了一会儿,丢出一个回应,“唱不出来。”
阮衿“哦”了一声,背过身面向窗户,朗诵稿下的纸上是节目名单,李隅的名字后面跟着钢琴弹唱的字样,表演曲目是asher book的《try》。
至于他为什么不想唱,当他听见李隅从手机里播放这首曲子的视频时候就知道了。
“how about this one?”
年轻男孩跃跃欲试的声音。
然后是弹钢琴的声音,饱含深情的男声流泻出来。
if?i?walk,?would?you?run?
我的靠近会让你却步吗?
if?i?s,?would?you?e?
我的止步会让你走近我吗?
if?i?say?you're?the?one,?would?you?believe??
如果我说你就是我的唯一,你会相信?
if?i?ask?you?to?stay,?would?you?show??the?way?
如果我想让你留下,你会教我怎么做吗?
……
i?will?try?for?your?love
但我会为了你的爱而努力
we've?been?hidg
我们已经错过太久了?
……
if?i?give?you?y?heart?would?you?jt?y?the?at
如果我给你我的心,你会在意吗?
如此甜蜜又深情的歌词和曲调,李隅唱不出来很正常,就像自己不能抑扬顿挫地好好念出“啊,长江。”一样。
余下时间,李隅只是反复弹钢琴伴奏,简单温柔又持续往复的调子,但他始终保持缄默,吝啬到连哼都不肯哼出曲调。整个狭小的房间里唯一的人声只有阮衿,他面朝着窗子外面的太阳光,反复碎碎念,“啊,长江。”“啊,长江。”“啊……长江……我们赞美长江……”
那感觉实在很奇怪,又莫名其妙非常和谐。
白光,琴声,朗诵以及外面嘈杂的彩排声,混合在一起是一大团意味不明的产物。他念着念着转过头来,李隅修长的手指正在琴键上轻盈又有力地跳跃,在黑暗和光明的分割之中间蹿行。少年alha已经有优越的肩宽,削瘦但不至于单薄,已撑得起西服。
阮衿口中越来越找不到感觉的朗诵像软绵绵的蛇,就那样瘫软在阳光下,穿透了粼粼飞舞的尘埃,在琴房的地板上脉脉流动。
脑袋被亮堂堂的太阳照得发热发昏,不论是a4的白纸还是李隅的西服,都一样地晃眼睛。他一会看到李隅的手指,肩脊,和侧脸,一会又低头看到纸上诗歌的只言片语:“冰雪”“暗礁”与“春潮”。
阮衿只觉得自己头不是头,手不是手,最后一句出口竟念成了,“啊,光明。”
李隅的钢琴声戛然而止,被照成浅金色的发梢顺着弹出休止符的剧烈动作簌簌抖动,他回头进行指正,眼珠黑黢黢的,“是长江。”
“对不起,对不起。”他诚惶诚恐地捏着纸道歉。
第一轮彩排结束,阮衿已经可以面无表情地抑扬顿挫,而李隅则不同了,他坚决不开口唱这首歌,指导老师迫于无奈,只得给找了个高二学音乐的艺术生学姐来合作。
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从没有自己try的道理,只有别人为他try的份。
阮衿把他的冷淡和高傲全然解读为真诚,好像的确因为自己真的太过偏爱他了。
他以前看过一本讲营销心理学的书,其中有个“晕轮效应”,说一个人的某种品质一旦给人留下好印象,这种好印象也会无端扩大到他的其他方方面面,就如同光晕一样,将人完完全全包裹起来。
但是李隅本身就是晕轮,至少在那个狭小的琴房里,他的光芒甚至盖过了窗外的太阳,以至于延伸进阮衿的视线中,将他的意识都完全包裹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