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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舒已满四十三岁,但骨相年轻,面容姣好,故而看上去才三十出头。她有着和周白鸮如出一辙的圆眼,显得纯真而年轻。阮衿进来时,秦舒穿着一件藕粉色的圆领衬衫裙,耳环和珍珠项链都是一整套配齐的,连指甲都看起来都是泛着润泽的光。她正斜倚在沙发上喝下午茶,那些精致的珐琅瓷器,甜点,都好看得如同得模具。
李隅熟门熟路地走进去,沿路有女仆过来同他打招呼,他都点头了。所有人和景都融合在一起,笼络在一种类上世纪欧洲贵族奇异的油画柔光之中,在很久很久之后,阮衿才知道,常人要走进那种光之中,是很艰难的一件事。
秦舒显得很欣喜也很惊讶,立马站起来迎接两位客人,“诶,可不是巧了,你俩是一起来的?那都是互相认识的好朋友啊。”
好朋友。
连和周白鸮都算不上,那和李隅算么?朋友?好朋友?
阮衿侧头打量了一下李隅,只见他坐下取了柠檬水抿了一口,很安静,没有反驳这一说法。
“我是真没想到我儿子还真叫来一个大学霸。”秦舒以前受邀去一中参加过几次大型奖学金颁发现场,她对阮衿印象很深刻,但是嘉宾众多,她知道阮衿,反倒是阮衿不知道她了。
阮衿尴尬笑了一下,“也没有。”他尽量减少开口说些什么,因为周白鸮来之前对他说过,他妈妈是个随性又跳脱的性格,讲话东一句西一句的,接不上话就最好不回。
秦舒揽着阮衿的腰,亲昵地紧挨着坐到了一起。不愧是母子,阮衿心想,这是个似曾相识的画面。他坐在沙发上,感受到秦舒靠过来身上携带的一团高级香气,不由得紧张起来,于是往沙发左边靠。
他的膝盖顺势撞击到李隅的大腿外侧,被正在玩手机的李隅侧过脸看了一眼,眼神不算冷,但他就马上缩回去了。
阮衿裹着一身秋季校服,后背洇出了大片的汗。他微微喘着气,又被热得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
李隅支着一条腿看着他说,“校服外套脱了。”
一种颐指气使的命令语气。那语气使阮衿觉得好天然,好像他已经被命令过千百万次一样,双手不自觉的条件反射就放到了胸口拉链上,他听到李隅轻笑了一声,或许不是笑,只是稍纵即逝的一声呼吸。
这时女主人秦舒也笑着说,“屋里一直是恒温的,穿得多是会热的。”
秦舒一边叫仆人给阮衿放好衣服,去取毛巾擦汗,一边压低声音饶有兴趣地发问,“老实说,你是不是跟我家周白鸮在谈恋爱?”
“您说什么,我和周同学绝对没有……”阮衿几乎要直接跳起来起来,他认真高声的辩解在破音的边缘试探。
“诶呦,真的吗?我怎么觉得……”秦舒倒是没想到他反应这么激烈,一时间开玩笑也变成了几乎欲盖弥彰的味道。要是真的没谈恋爱,又怎么会紧张到这个地步。那要么是真纯,要么是在装傻。
她扭过头挑着眉去看李隅,“真的假的?那小子是真的没谈?”
李隅刚打完一局游戏,手和耳机线一起垂在膝上,神色冷淡,“嗯。”
秦舒很匪夷所思地“啧”出了一声,好像是被李隅一个字给完全说服了。于是她看向依旧站着的阮衿,倏然笑了,“阿姨玩笑的,吓着你了?毕竟我家小白什么德行我是很清楚的。心思就不在好好搞学习上,我就以为……啊,好吧,他打了一上午球,午睡懒到现在还没起。你们一起去房间里学吧,刚好把他给我薅起来。”
再怎么不相信,怀疑的引线总是在李隅这里熄灭,他讲话让人信服,因为他从小长到现在都从来不说谎。
李隅母亲车祸过世之后,她就有意识让周白鸮尽量把李隅带回家玩。身为母亲,免不了会怜惜没妈的小孩,李隅又是那种长得又白又小的奶团子,没进入青春期的之前要比周白鸮矮上一截,就像颗病恹恹的小白菜。
光是站在那里不讲话,看起来已经足够招人疼了。
秦舒还记得李隅第一回对她讲话,他坐在小沙发上,两条腿并得很拢,看仆人上来摆甜品,很懂礼貌,侧头问秦舒,“秦阿姨,我想吃那个甜甜圈,可以吗?”
所以其实李隅也不是那种拘谨的小孩,别人真心对他好,久而久之就自然养熟了。虽说现在没有小时候那么可爱了,性格也越发冷,不过他不讲话,就是因为不爱搭理人,倘若真的想要什么东西,一定会堂而皇之说出口。
所以某种程度上,这个孩子对自己的欲望坦然,所以天性不狡猾。至少跟他家周白鸮比,她对李隅的学习和人品可是放心多了,李隅是他见过最踏实的一个孩子。
“化学测验卷二写了没,给我抄。”
进了二楼房间,门甫一关上,李隅就对躺在床上装死的周白鸮摊开了手。
阮衿:“???”
阮衿在旁边站着觉得自己挺吃惊,因为据他观察,李隅成绩非常优秀,至少没掉出过年级红榜的前十。有时候在上学路上碰到,也能看见他戴着耳机在小册子上涂涂写写。除了在背单词,他贫乏的脑子里想不出李隅还能做什么。
“我真的无语,亏我妈还觉得你一直是个乖宝宝。我将来要是误入歧途,绝对是被你带到沟里去的。”周白鸮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四仰八叉瘫到床上去躺着了,又冲阮衿扭头,“我们的化学作业你能代劳么?”
“恐怕不能。”阮衿似乎是深思熟虑后想过后这么回答道。他感觉李隅闻言扫视了一眼,或许是在表达不满。很锋利,凉飕飕的,刀片顺着脖子上汗毛刮一层的感觉。
“真的不能。”阮衿瑟缩着强调了一下。毕竟是补习,那怎么能跟抄作业这种简单机械的劳动力混为一谈。况且周白鸮的妈妈,也不是那种好糊弄的家长,他必须用心对待。
阮衿给周白鸮讲课时有点紧张,讲题的嗓音在发颤,他还没给自己同龄人上过课,只是带过她妹妹和其他小学初中生。更重要的是,李隅就在这儿,连稍重的呼吸声都让他忍不住东想西想。
“阮学长,你是第一次讲课啊,完全放不开。我妈就是嘴上说说而已,她不会总进来吓人的。”周白鸮转着自动铅笔,弄出一长截笔芯,在稿纸上划出一道浅浅的痕迹。
“我没给高中生补过课,可能还有点不太适应。”阮衿握拳咳嗽了一下。
话音刚落,就见原本盘腿坐在地上的李隅忽然站起身了,他在周白鸮的书架上顺了一本漫画,像一阵风,就那么带上门出去了。
是因为察觉到自己紧张了吗?阮衿这么想着,又飞快打消了自己很自作多情的思绪。周白鸮趴在在洁白的稿纸上涂鸦的声音沙沙作响,他转回目光,有些无奈地拧起了眉毛,“诶,先划阅读的段落主题句。”
的确是,在李隅出去之后,在他关上门的瞬间,那种低气压飞速消弭了。
他天生有一种糟糕的感染力,总是让人感到手足无措。即使是非常爱他的人,或许有时候也难以承受这一点吧。
教了一会儿之后,阮衿发觉周白鸮脾气尚好,不过是那种难得静下心的类型。假借“上厕所”“喝水”“吃水果”之名频频往外跑,坐下来也跟个患有多动症的小猴子似的,抓耳挠腮的。他放桌上的手机一直嗡嗡嗡响,非常热闹,因此,注意力始终无法集中,两个小时了三篇阅读都没写完。
阮衿就只能坐着慢慢同他死磕,写不完一套卷子就不走。
周白鸮终究是被阮衿弄得不好意思起来,去花圃那边接了好几通电话,回来看见阮衿还在捏着笔等他,脸上也没有任何生气的表情,“嗯,已经休息好了吗?”
“啊,差不多好了,主要是,有些oga,嗨,她们老是动不动骚扰我。”周白鸮慢吞吞坐下来,很无聊地炫耀了一阵,又觉得自己太没意思,默不作声把手机关机了塞口袋里。
这么一延长推迟时间,待到讲完题之后,天色已经完全黑下去了。
“你要不留下来吃个晚饭什么的?”周白鸮屁股都已经坐疼了,扭了一子,打了一个大哈欠。
“不用了,我回去了。”阮衿回应道,那只小猫还得带回家去。
“那行吧,你家离这儿远么?我让司机叔叔送你回去。”
“我骑自行车来的,很快就到了。明天我把笔记和教辅借回来,中午带给你。”
周白鸮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随口道,“你高一的笔记不在自己那儿啊?还得借回来。”
“嗯,都卖出去了。”阮衿把桌上的稿纸和自己的笔都收起来了,装进书包里,又发现自己不小心把周白鸮的笔给装进去了,于是又重新取出来。日本牌子的,三四十一支,对阮衿来说用这样的笔实属很奢侈。
周白鸮看着他在那里捣鼓,心里涌起点陌生而怪异的憋屈感,“唉,你拿去吧,我妈给我囤了几箱,都没用上呢。”
阮衿笑着摇了一下头,只是又把那帆布书包打开,很老的系绳款,像旧鞋带一样磨损得厉害,麻绳样的边缘蓬出一丛。倒是挺干净的,但是看得出来在反复浆洗后褪色发黄的痕迹。
周白鸮一时有点无语,他知道世界上穷人挺多的,但是没见穷成这样的。
“你爸妈呢?亲戚朋友呢?他俩是离婚了不管你啊还是怎么的,你这么着不是个事儿吧。”
他知道这话说的挺越界了,但是还是忍不住问出来了。在学校频繁见到阮衿东奔西跑的,简直是哪里有生财的门路哪里就有他。
学校食堂门口搁着的红色的大垃圾桶,满溢而出的易拉罐和饮料瓶滚得到处都是,阮衿拿着个黑色塑料袋蹲一个个捡起来。五点半放学之后,上晚自习之前的空档半小时,周白鸮和李隅一块儿打球的时候,阮衿就老出现在铁丝网旁边一条细窄的过道里。
夕阳是以一种很凄惨和粘稠的方式落下来,一格格被切割成有形的长条光束,把阮衿背着塑料袋走向废品回收站的背影拉得瘦长,像那种脚步蹒跚着走向日落的地平线,身体里充满沉重回忆的动物。
于是每次周白鸮看到都觉得,啊,脸上总是莫名其妙臊得慌,尽管又不是他在做这些不体面的事。
“啧,这也太可怜了,有点看不下去了。”周白鸮蹲在地上跟运球的李隅抱怨,眼神不住地往阮衿走远的方向瞟。
“你有什么看不下去的。”李隅跳起来投了个篮,压在衣领下贴身的银色十字架顺势跳了出来,眼睛保持眺望着那道弧线,“你不是过得很好吗?”
“你是觉得我是在说风凉话吗?”
“不是吗?”李隅自始至终也没看一眼阮衿的方向,只是看着那颗空心球,然后冲周白鸮调笑,“那你去试试,过属于他的一天。白天捡塑料瓶,送外卖,推着车卖汽水,被关在厕所里,晚上去会所工作到深夜还被同学误会是出来卖的。嗯,现在还得忍受一下某个家境富有的学弟背后的‘啊,这也太可怜了。”
“操。”周白鸮给了他一拳,李隅时不时来点阴阳怪气弄得他挺上火的,关键是,他学自己的语气学得挺还像的。
收回思绪之后,阮衿已经拉开房门要走。他又只是笑了一下,没有回答周白鸮的问题。这是不是有点“何不食肉糜”了?周白鸮这么琢磨着,又想,我可真他妈牛逼啊,一个下午的补习就让我学会用典故了,真是个可造之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