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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八月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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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从阮衿家那只猫越长越胖大之后,阮心闹着要回家的次数就更多了。阮衿不太敢让她回家,就保证自己每周会去一趟,这回倒没有食言,而阮心就像个怕被抛弃的小流浪猫,像是产生了丢猫效应一样,她乖巧了很多,也不再问为什么。总而言之阮衿能来看她,她就已经很开心了。

    陈惠香实在很宠阮心,养不熟不开口叫妈妈也没关系,再次申请工作调动也没关系,只要阮心好就全无所谓,她几乎是对阮心没有底线。

    阮衿每次去看阮心,陈惠香会留他吃顿午饭或者晚饭。桌上大部分都是家常菜,但总有一道阮心爱吃的,可乐鸡翅,糯米肉丸,或者一小碗肉蛋蒸饼。阮心从小就爱臭美,上桌吃饭还带着毛绒玩具,捧着碗的手指甲盖上用彩笔涂得红红绿绿。她吃饭时三心二意,一边四处说笑,一边还要探着颈子去看动画片,像个国际大忙人。

    陈惠香也不说什么,帮她添菜又去擦嘴,就好像个尽力在照顾公主的老仆。

    阮衿觉得自己看不下的时候,私下会让她不要再这么溺爱她。

    但是陈惠香就说,“现在我只有心心了,你现在年龄还小,可能还搞不清楚生命里只有一个人的感觉。”

    她说:“看着每一根蜡烛都熄灭掉,那感觉是非常痛苦的。”

    阮衿觉得或许因为陈惠香是那种很老派的语文老师吧,家里书架上堆积着的都是些古早的朦胧诗集和言情小说。

    他的确不懂,但他的人生到目前为止也没有多幸运,关于蜡烛熄灭的感觉他也些早早了解些许。但这不是把一个人变得面目全非和丧失底线的理由吧?

    走的时候阮心过来抱抱他,可怜巴巴的,也不提想回家的事,“你下次把小鱼再带过来玩好吧?”

    她是再也不敢提自己想回去跟阮衿住的事情,反正他一说就很凶,很不耐烦,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现在阮心也是妥协了,反正哥哥能经常来看她就不错了。

    阮衿一边换鞋一边说,“上次不是带过来了吗?但是阿姨过敏会不舒服的。”

    “那不带小鱼……”阮心伸展着手臂游移过来,像只滑翔的鸟般挡在阮衿面前,脸上很得意,“带你男朋友来一起玩!就上次那个好看的哥哥。”

    阮衿刚想习惯性说“他不是我男……”,但是又怔住。

    之前倒不是,但现在好像又的确是了。

    于是他摸了摸鼻尖,开始转移话题,“你之前不还跟我说他很凶,不喜欢他吗?”

    阮心小小年纪就开始大言不惭,两手一摊,“可我现在审美忽然之间‘轰’地一下全变了诶。只要是长得很好看的话,凶一点的哥哥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连审美这种词都会用了啊……阮衿越发觉得招架不住现在的小孩儿,那张嘴实在太厉害了。

    他不答应阮心还不放他出去,只能哄小孩模糊地说着“下次吧,下次一定。”

    阮衿一边从单元楼狭窄的楼梯中下去,一边想,真的有下次吗?他记得李隅还说不喜欢阮心呢,恃宠而骄的,吵闹的,阮心一个人都占全了。倘若他真的邀请李隅一起带着妹妹出去玩儿,那他会答应吗?

    正这么入迷地想着,李隅就给他发了消息来,是一小段视频。

    一只毛被淋成一簇簇的橘猫正缩着脖子去舔台阶下一滩雨水,而有只拿着黑色折叠伞的尾端伸出的那部分,去轻挑开猫的额头,阻止了它去舔脏水的动作。

    阮衿给他发语音:“它长得好像我家那只啊,是你们集训地方的流浪猫吗?”

    他在李隅面前从不叫自家猫的名字,总是说“我家那只”“我家猫”,他老感觉要是让李隅知道自己的猫叫“小鱼”会是一件很不好意思的事。

    “不是流浪猫,主人已经接走了。早上下了一点雨,它在走廊避雨,就喂了点矿泉水。”

    李隅打字很快,不知道是什么手速,刚显示“正在输入中”,下面一串字就立即飞过来了。阮衿是远远不比他,打字要打得慢上许多,就一般发语音。所以很多时候明明是他话要多很多,但是翻翻聊天记录,居然会显得对方更像个话痨,真是奇妙的反差。

    如果阮衿不说“我想听你的声音”,李隅这人倒是从来不会发语音。

    一共三条来自“挑食大王”的语音他都收藏着,短短几秒,飞驰而过,稍长的是“打字太慢了吧,以后还是发语音”,还有另外两条是“早安”和“晚安”。

    一个明明不怎么喜欢猫,还是会对猫心软的人。

    好像每多相处一天,就会更喜欢李隅一点,他那些不为人知的边边角角露出来,并不嶙峋,反倒很温和。

    “唉,忽然好想你。”

    阮衿的手指倏地一松开,已经把那条带着叹息的喃喃自语发出去了。

    结果李隅那边倒是顿住了,“对方正在输入中”显示了大约有三十秒中,又寂静地消逝了。再顿了一下,发过来的是很罕见的第四条语音,“那你先想着吧。”

    那声音是又轻又薄的,听起来带笑,但是又有些别的深意。

    紧接着他又打了字过来,“明天上午十点大巴,学校门口。”

    阮衿马上就懂了,他给李隅发了个了“ok”过去,表示自己已经知道了。

    他这是让自己去接他的意思呢。

    正倒计时着李隅回来的明天,阮衿的心中充斥着雀跃欢欣,他感觉自己走路的脚步踏在平地上,几乎要轻快地要起飞。八月虽然既炎热,又充斥着短暂的分离,但却是很好的,香樟树的叶子都是极芬芳的,那些晃动着的风都带着盛夏蒸腾氤氲的气息。

    阮衿一路哼着歌,绕进了巷子里,他感觉整个塘市干燥的夏天在他身体之中来去自如,然后因为巨大的期待都变得湿润温和起来。他的心情没有这么好过,这种快活一直高强度地持续着,直到他回到家中某个瞬间戛然而止。

    阮衿回家之后猫没有像往常一样听到声音就立即跑过来,他看到它毛茸茸的脑袋横卧在猫窝里,以为是睡着了,于是也没先去撸猫,就做了会儿暑假作业。

    一直过了一个小时之后,他发现猫依旧没任何动静,不像往常一样来挨他蹭他的脚。

    他回头再看,猫还是保持着那个动作没有动,歪着头。

    阮衿揉了揉发酸的手腕走过去,一边喊着“小鱼”一边掀开那上面的毛毯,那股被捂了很久的浓郁刺鼻的药味顷刻间就涌现出来。

    他这才发现自己的猫已经死掉了。

    身体还是柔软的,正在逐渐变得僵硬,摸起来残存着一些热意,但紫红色的舌头向外吐出歪斜着的一小截,眼睛紧闭着,嘴里溢出的白沫已经干涸成一片。

    然后阮衿听到空瓶子被抛到地面上的声音,玻璃的,咕噜咕噜地,在地砖上沉重地碾压,然后是摩擦。滚了好几道,一直碰到他的脚边才停下。

    他很迟钝地低下头,然后捡起来看,看那深茶棕色的玻璃上一圈薄薄的纸,上面写着的小字每一个都像是钢印一样密密匝匝地嵌入了眼睛里,最终留下来的不过是“农药”二字。

    “本来你回来的时候它还剩一口气。”

    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来,然后是阴翳的影子从后面的大衣柜一侧流泻出来,他就像一个出现在朗朗晴天下的鬼,不需要任何深夜的氛围烘托,就那么凭空就出现在阮衿的家里。

    而阮衿根本不知道他在这里躲藏了多久。

    是梁小颂,他穿了一身黑,头顶上戴的鸭舌帽也是纯黑的,倘若在夜晚,就是完全可以融入夜色不被发现中的装束。

    许久不见,他那头蓝色的杂毛已被彻底剪掉了,取而代之的是圆寸。分明应该是一个清爽的发型,但他看上去就像一个谋划已久的犯罪分子。那双眼睛藏匿在帽檐下,视线就像盘踞的毒蛇,牢牢地黏附在人身上。

    是的,就是这样的窥视感,原来是来自于他。

    阳光是如此清晰的,那青色的发根,还有胡茬,被剃须刀片不慎刮伤的细小伤口,这些生活的细节难道不是构成一个人要素吗?种种迹象表明他面前站着的应该算是一个大活人,但是阮衿努力睁大眼睛去凝视了,他觉得自己对面站着的并不是。

    “但是这是你自己硬生生地拖死它了。”

    梁小颂摊手道,那种推卸责任的态度,好像给猫下药的不是自己一样,“两到四个小时之内,喂点肥皂水或者绿豆汤,说不定就能活下来。”

    阮衿很平静盯着他,指甲盖紧紧地掐住了那个玻璃瓶的身体,心里想着的是,它为什么还不被捏碎,最好像个汁水四溢的水果,被捏爆,然后扎得他满手都是血才好,让他找到一点能依托的感觉,哪怕是痛,总比现在心脏被完全蛀空要更好。

    梁小颂看上去好像并不满意阮衿的这种古怪的平静,根本没达到他的预期。猫死了,阮衿应该痛不欲生才对,居然连一滴泪都没有流下来,未免太过扫兴。

    妈的,怎么会这么一语不发,看上去根本无动于衷。他盯着阮衿,“你们是不是从来不懂什么叫愧疚啊?真不愧是冯蔓的儿子啊,永远都是把别人害得那么惨之后,只会摆出一副我无所谓的态度。”

    “那你他妈的到底想怎么样?”阮衿攥着那个瓶子,忽然站起来猛地朝向梁小颂投掷过去,被他偏头一躲开,砸在墙上顷刻间碎成齑粉,伴随着玻璃碎裂开的声音,在那墙上也流下一道深色的水迹。

    他还是第一次这么说话,“你母亲死了,我是很愧疚,很抱歉,但你不能一直要求我愧疚下去。”

    “凭什么不能?!”梁小颂大步走过来拎着他的领子,那力道大到几乎要把他提起来双脚悬空,“凭什么你觉得自己可以不愧疚啊?你真搞笑,以为嘴上说说就完事了?冯蔓死了拍拍屁股一了百了,谁叫你是她儿子,那你就接着替她赎罪,你死了还有你妹妹,我告诉你,你们欠我们家的……”

    梁小颂好像是凭空把那些枷锁和罪孽都加注在自己身上了,阮衿觉得自己身上长出了诸多厚厚的壳和茧,任何的新鲜氧气、阳光和水都被阻隔在外,难以透过来。

    他觉得自己很累,根本听不进这些喋喋不休的控诉。先前分明他精力饱满,可现在忽然困了起来,眼皮也根本睁不开,就像快要融化似的,那股农药味还在房间里持续蒸腾着,既是闷热,同样也是有毒的。

    小鱼这只猫真的很倒霉,为什么会遇到他。被毒死的感觉很难受吧,瘫痪,瞳孔涣散,四肢抽搐,口吐白沫,在痛苦中挣扎了几个小时才死去。才活了短短几个月,就那么猝不及防地死掉了。

    李隅当时说的真不错,你养得了?没妈的物种多了,能见一个养一个吗?

    他不是能见一个养一个,而是完全自不量力,就连一个都养不来。

    对不起,他捂住眼睛想,真对不起,如果小鱼去了天堂的话,请原谅我这个糟糕的主人吧。

    可阮衿真的想不出梁小颂要的愧疚是什么样子?

    他以为梁小颂那一回打过他,一切就算结束了。那件事梁小颂的父亲梁松不知道,但是他姑妈知道,她来求阮衿,说梁小颂还要升学,档案上绝对不能留任何不好的记录,她可以出高额的赔偿金。

    阮衿当时躺在病床上,说的是就这样两清吧,医药费和赔偿全都算了,也不会去告他,希望他以后也放过自己。

    但现在也根本没有,梁小颂现在还在他身上索求无度地讨要一丁点愧疚感,好像如果他不整天以泪洗面,不愧疚得不能自己,不每天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那就不算真的赎罪。

    于是他现在很诚恳,很缓慢,同时也很疲惫地说,“愧疚以前是有一点的吧,但现在被你差不多耗尽了。你还想要什么呢?你想要的东西,从我妈那里拿不到,当然从我这里也一样。答案就跟你说的一样,因为我是她儿子,可能我就是没有心的。如果你想不出具体该怎么报复我,就停下这种漫无目的行为。”

    他讲完了,梁小颂竟意外的笑了一下,放开了他的领子,“你怎么知道我想不出呢?别想我放过你,也不光是你……你不是还有个妹妹吗?你以为她现在不住你家,我就没办法吗?我总……”

    下一刻他就被阮衿给撞翻在地了,因为凑得很近,阮衿的头倏地撞到他的下颌骨上。他霎时眼冒金星,感觉牙齿被撞麻后牵连咬中舌头,口中已经涌出铁锈般的鲜血味。

    一个比他矮很多的oga,妄图去挥拳打alha,而他也的确差点做到了。

    阮衿的手掐在他的脖子上,趁着梁小颂滚在地上还不清醒,伸手一把拽下下台灯正在充电的线,桌面上很多东西都被连带着扫下来了。

    他用台灯砸了他的头,连续几下,不算特别重,但是会让他爬不起来。

    阮衿迅速捡起地上水果刀捅进口袋,然后开始摸索着口袋中手机准备报警,“不是你放过我,是我之前放过了你。我上次应该告你的,没那样就是因为那一点愧疚,但我现在不想继续下去……”

    或许从某一刻,当他的自尊被李隅捡起来的时候,就开始觉得,自己不能再那样委曲求全或者无动于衷下去了。

    好像之前那样……是不对的。

    他看着梁小颂额头出血,捂着额头在灰扑扑的地上痛苦地挣扎着,然后意识陷入了短暂的昏迷。曾经他和梁小颂也算是好朋友,可不知道为什么变成了今天这种局面,就一定分出个要你死我活。

    报警电话刚拨号,他打开门准备出去找邻居借绳子,至少一起把人绑起来,光这么放着肯定还是不行,梁小颂甚至都没有真正完全昏迷过去。

    门打开的瞬间,电话中传来令人安心的警察声音“您好,这里是梧桐街派出所,请问……”他刚说了一个“我”字,忽然感觉到腰间一阵剧烈的酸麻。

    低下头去,那是一根黑色的电棍,一种无法名状的感觉顷刻间流遍全身,眼前白光乍现,他剩下的话还没说完,就一头栽倒了下去。

    他不知道家门口还蛰伏着梁小颂的另一个同伙,林跃。

    在沿着手臂看清这个人慌张的脸这一瞬间,阮衿想到了很多,关于被跟踪,被窥探,原来是这两个人一起的……而他们又是什么时候撞到一起去的……

    可是所有知觉和意识瞬间收束得太快太快,他如此不甘心,一切都如鲠在喉。关于他刚死去还没有埋葬的猫,关于下一个周末再见的妹妹阮心,还有明天就从集训回来的李隅,刚刚说好他要在十点准时到学校接他……

    他伸手想抓住什么,可那只是徒劳,黑暗在瞳孔中剧烈地收缩着,吞噬掉那些八月的,美好的灿烂阳光。

    阖上眼睛,就像重新回到了母亲的子宫中,可那是他最不想回到的,冯蔓的子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