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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张拍立得的照片其实拍得并不算好,两人抱着的姿势很别扭,面对镜头的脸上是被瞬间捕捉到的错愕,一切都是仍没做好准备的模样。
被照下来之后,李隅搁在阮衿的手臂上的手慢慢向下滑,变成握住手腕。然后是轻推开的动作。或许是因为还在大街上,为了顾及面子,他推开人的动作幅度其实不算大,但态度已经表明得足够坚决。
阮衿只愣着一会,松开了自己紧紧环绕在李隅腰间的手。他也意识到自己这种表现实在是太过失态,于是重新站直了身体。
可是他看到李隅掉头就走,大脑瞬时就空了,他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不能让李隅走。
发觉小裴已经走了,他忙不迭在后面探头喊,“你一个人回去没问题吗?需要我送你吗?”
小裴头也不回,只向后做了一个很酷的ok手势。
阮衿笑了笑,毕竟自闭症不是智商低,这段地方距离他家也近,也不再强求,回过神来唇角仍然残留着些笑意,他才发觉李隅正饶有兴趣地看着自己的脸,看那未消散的笑,而且又越过他的肩头去看小裴的背影,“你觉得他很像我么?”
“不像。”阮衿下意识说谎否认了这一点,初见的那一刻曾感到恍惚过,但是他很快意识到一个事实,这世界上绝没有第二个李隅。他在别人身上不可能十七岁的李隅的影子,就算要找,也只能从二十四岁的李隅本人身上找。
他想再李隅多解释几句,但是一辆车驶过来在路边靠右停下,车窗徐徐降下来,tiffany探出脑袋,墨镜从她鼻梁上滑下来几寸,上挑的眼睛从上面露出,“哇哦,你们是在罚站吗?为什么站得这么整齐?”
之后一路到酒店,他们之间又是无话可说,尽管tiffany在努力活跃气氛,但是因为没人搭腔就悻悻地闭上嘴了。
小裴那张照片在阮衿的手掌中滑来滑去,尖锐的边角随意戳弄着手心。
那天晚上,他们虽然睡在一张床上,说是炮友关系了,但是也什么都没做。李隅并不是那种需要日日夜夜纠缠床榻的人,他或许是累了,洗漱完很早就躺下睡了。
阮衿爬上床之后就看着他反躬起来的背出神,手脚都在埋在被子里,看起来竟意外地乖。头在柔软的枕头上压出了凹陷,黑色的头发散落其上,从耳廓,脖颈,再到肩头起伏的弧度看上去都还是那么年轻,年轻得好像刚下好的一层新雪。
李隅的偏头痛是否跟那道伤疤有关呢?他想看那道掩藏在头发之下的疤,于是没有忍住,手指轻轻抚摸上去,拨弄开头发,沿着那些温热细腻的皮肤纹理攀爬,摸索着那更深处的秘密。
好像是有一道陈旧的伤口,浅而短的褐色,微微突出,就盘踞在他脖颈右侧上方。他只是轻轻戳碰了一下,下一秒李隅就捉住了他的手腕,阮衿听到他的呼吸稍急促了些,像是从短暂的噩梦中惊醒,紊乱的,把他的手迅速推开了。
就像是在街边把他推开时一样的。
稍过了会儿,李隅才翻身过来,那声音还带着被睡醒后的沙哑,他眨了眨仍然眼睛,那些不甚清明的水雾在黑眼睛中消散,“不好意思,今天有点累,我现在不想做。”
他是故意这么说的吧?绝对是,阮衿看着李隅的眼睛,又从他眼睛里看到自己那么窘迫的脸,他知道怎么说才最伤人。
这一瞬间,阮衿发现自己赋予李隅的是“请来折磨我”的权利,而他也的确好好使用了,他怎么能去责怪李隅呢?触摸伤口这种权限他也是没有的。
李隅浑身上下都大写着“请勿触碰”。
阮衿的侧脸在枕头上摩擦几下,他点头了,然后轻声说,“对不起,把你吵醒了。”
第二天裴志军如约见面了,他每周要亲自送小裴去特殊儿童发展中心训练两小时,于是干脆选择就在这个地方洽谈。
李隅给出的条件是,他可以借钱来保证这家公司不垮下去,但他需要某一天裴家人能手握这份合同适时出现。
裴志军听完之后依旧沉吟着,他惊讶于李隅的坦然和野心,竟然要故意给胜南那么大一个建筑集团使绊子。等到施工到一半,再拿着合同出现产生纠纷,僵持就意味着停工。而工地是绝对不能停下的,因为每天烧的全都是最货真价实的钱。
他心中依旧是犹豫不决的,摇了摇头,“这么做可不厚道吧……虽然合同的确是我们的,也还在有效期。可胜南那么大的一个公司,到时候如果要蓄意报复,后果我们一家人可真的承担不起……”
“如果我说我能保证,到时候的胜南会彻底垮掉呢?”李隅的手交叉在一起,他看了一眼在玻璃窗那边蹲在木地板上一起玩抽积木的阮衿和小裴,最后一根是阮衿抽掉的。
他小心翼翼地蹲着,食指和拇指夹住了,然后慢慢抽出来,可惜听得哗啦一声,高台顷刻倒塌,那些积木块像泄洪一样涌了满身,“就像是抽积木一样,你们将会是最后一根。”
“这……李先生,不,这,我还是觉得有风险,我需要再考虑……”
“小裴,也就是裴新然,20xx年11月16日下午五点左右,他在放学回家路上被第一次性侵,是吧?不知道是流浪汉还是什么别的人。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不止是流浪汉,更多的人对他进行了不同程度上的性侵害,或者校园暴力,是吧?其中还有同校高年级学生。”
“您联系过一个塘市来的律师,决定告上去,但中途却放弃了。我可以问一下原因吗?是因为觉得有风险,需要再考虑吗?”
“你……”裴志军的手紧紧地握成拳头,太阳穴突突地跳着,血压往上一路飙高,他是有点想挥拳打眼前这个年轻人。他穿昂贵的西服,说起话来可是咄咄逼人,做揭开人伤口的事也毫不留情。
可不身处于同一个阶级当然不理解他们这些平凡人的难处。
“你根本不知道有多难!律师刚一来,马上被他们学校的人,政府的人轮番搞去了。请吃饭,桌上堆的都是钱,你不吃,不喝,不收?马上出了门就被人绑起来打。手机,电脑,能存得下东西的都被收走了,砸烂了。人家律师牙齿掉了几颗,肋骨断了好几根住院,我只能付医药费让他回去。不忍气吞声,请问还有什么办法?我让这些证人,律师都跟着去死吗?”
好在四周没有什么人,李隅就任由他情绪激动地痛斥完,然后才垂下睫毛,如此高傲的面孔要真诚做出歉疚的表情,实属一件难事,可是他做来倒是相得益彰,甚至有点不合时宜的楚楚可怜。
他徐徐解释,“不好意思,我不是有意在指责。我知道做了个很不恰当的类比,抱歉。但我想说的是,是你的地皮被强占,是你的儿子被性侵,你应该有权利去夺回这些属于自己的东西。”
裴志军看了看里面的裴新然,心中也觉得一片白茫茫的凄凉,想起自己曾经施工到一半的工厂,想起面对裴新然自闭的无能为力,想起自己现在面临破产清算的窘境,觉得这一生算是过得糟糕透顶。
他喃喃自语道,“你以为我没有努力过……但是……”
但是再多的抗争总会被岁月给磨平,就像掐灭一根烟一样掐灭了所有希望,到底是什么让人变得懦弱?变得容易妥协?
“我希望您能够相信我一次。”
机构的特殊教育老师开始组织活动了,阮衿于是就从那个教室里退出来。
刚阖上门,他就听见李隅背对着他的声音,他说,“因为我也有想夺回的东西,以及想报复的人。”
阮衿不知怎么的心脏正中猛地“咯噔”了一下,像被什么掐了一把似的。
那边裴志军好像也是下定决心了。
他猛地抽了一口气,像个赌徒般最后下了一注,“好,反正我也再没有别的翻身机会了,我信你。”
李隅去握他的手,“合作愉快。”
李隅的那句话始终盘旋在阮衿的心中,在回去的路上他一刻不停地想着,那么他属于哪一部分?是被夺回的,还是被报复的?看起来二者都不正常,又或者说,他自作多情,其实他根本不在李隅的考虑范围之内。
“我以为自己跟过来可以派上用场。”阮衿说的很缓慢,也颇有些吃力,像是自嘲的语气,“但你很厉害……很厉害……”
他厉害到根本不需要自己。
“谢谢。”李隅就当是他在夸奖自己,很客气地回应了他,然后意味不明地说,“也别妄自菲薄,你有其他用处。”
tiffany在前面咳嗽了好几声,又去拍方向盘按喇叭,假装赶走路中央的那些恼人的海鸟。
这里还有一个活人在吧?她想,当我是死的吗?而且这个阴阳怪气的boss说的是她想的那个“用处”吧?!绝对是!他什么时候能说出这种鬼话来了。
想来自己出这一趟差,尴尬阈值倒是提高了不少。
或许是因为谈成了事,李隅这一趟没有白来,他心情不错,晚上甚至叫了个蛋糕来吃。
隔着落地窗能看到外面的海景,海湾对面的林立着的高楼酒店就像就像是漂浮的岛屿。红色的字母和中文逐渐变得明亮,一点点在浓重的夜色中变得清晰可见,像一枚刻在眼瞳中的印章。
有游轮在黑色海面上平静驶过,小簇小簇的烟花就绽放在低矮的半空中,阮衿就俯瞰着那些烟花发呆。
在李隅身边他总是不可自抑地频繁回忆过去,蛋糕的甜腻,还有那些烟花,一样的遥远,一样只是边缘的一隅。
但李隅没有注意那些最底部的烟花们,他只是是衔着勺子,手指在虚空中轻点,带着勺子都在轻颤,“看得见‘卡尔顿酒店’那几个字吗?”
阮衿回过神,点了点头,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嗯,能看得见。”
“2618”,他一边说,手指在玻璃上移动着,留下了几道转瞬即逝的白色湿痕,找到某一个点之后停下轻敲几下,转头看着阮衿说,“如果他拿着望远镜从那儿看,说不定能看见我们。”
阮衿知道李隅说的“他”是指的李胜南,脸色霎时就白了些。
李隅把阮衿那些溢于言表恐惧连同蛋糕一起食用进胃中,一勺接着又一勺,像是缓慢地地享受这这个过程。
等到慢条斯理地吃完了,才说,“我开玩笑的。”
可是阮衿不觉得他在开玩笑,或者说他根本分不清李隅说的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他看着他,眼眶忽然就发热起来。不是委屈或者埋怨,他就是觉得纯粹的难受。被人拿捏在手掌心中的感觉好受吗?并不。
被用力抛起来,在下坠过程中不知道会不会被接住的感觉,很可怕。
李隅凑过来的嘴唇是又甜又冷的,在后颈的腺体上短暂地停留过,热气带起一阵爬窜在脊骨上的激灵,那些修长的手指上也裹缠着那些甜腻,馥郁的香气。
那味道为何如此危险,而且令人齿冷。
阮衿只穿着睡衣,后背靠在锃亮的玻璃上,他胸口的扣子被李隅的手指给随意挑开了一颗。
那动作意味着什么很清楚。
夜色笼罩在两个人的身上,金属勺子落到地毯上的声音是“咚”地一声极闷,完全没有人注意到。
阮衿不知道怎么的,忽然想起李隅问他和小裴相似,自己还没来得解释的事,于是说,“我觉得你和小裴……唔……啊……”
可他刚一提“小裴”两个字,马上被按着肩膀用刁钻的角度研磨得更深了些,差一点就挤进生殖腔程度。
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
阮衿发烫的胸口沿着玻璃上下摩擦,变得更烫,撑在玻璃上的手出了汗,摩擦出水痕和声响。他的眼睛不敢去看下面的烟花,更不敢去看面前那发着红光的酒店灯牌,只能盯着自己不断蜷起又放松下去的脚尖。
他感觉自己几乎要被完全镶嵌进玻璃里变成一个标本了。
但是李隅的手掰着他的下巴去往上看,他眼皮上笼罩着一层温热的红光,非常想哭,并且眼泪也就那样顺势流出来了。
上下牙齿在口腔中不住打颤,差点咬中舌头。
他一边哭一边高潮了,咬着嘴唇喘不上气来,“你是不是……特别……特别地恨我啊……啊……”
但李隅没回答他,仅仅只是喘息着,他看着远处被游轮所照亮的银色海水,还有那些零碎的,几乎看不清的边边角角的烟花。
说恨的话太纯粹,他所怀抱的是一团复杂的情绪。
它们不仅不美,遥远,且无处安放,就只藏在一隅黑暗的角落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