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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衿不知道自己在原地站了多久,脑子里乱糟糟的东西像一列列火车呼啸而过。他敢说自己生命中诸多不能承受的痛苦,这件事必须算其中一个。
宋邵和李隅关系非比寻常,所以在嗅到信息素之后宋邵也没有任何声张的意图。
阮衿不知道他们到底在紧闭的房门里说些什么,亦或者是做些什么,他也不允许自己再继续想下去。
深深呼吸了好几口气,醒酒汤被他放回去一碗,倒进了下水道中,另一碗则端到李胜南的房间里。
李胜南睡得沉沉的,均匀的呼吸声在房间中吐纳,被褥一只斜拉到肩上。
醉酒的人容易口渴,阮衿打开橙黄色的壁灯,呼唤了几声,李胜南也醒过来了,坐起身靠在床头扶额。
阮衿把醒酒汤端过去喂,但是他却示意先放下,让阮衿坐在一边。
他沉沉地叹了几口气,眉宇之间充斥着疲沓和困倦。两手交叠握成拳状,好像是在灯下有意观察阮衿,那视线不知道是在欣赏还是别的,
总而言之令人感到很不舒服。
他就这么盯了良久,尽管阮衿心里面七上八下地吊着,但表面上始终保持着镇定,半晌之后李胜南才用手抚摸着瓷碗的边缘缓缓说话,“你比他还是要细心很多。”
他,哪个他,是指宋邵吗?可阮衿倒却从来没想过要跟宋邵比。
他只是拢着手,面无表情地说,“过奖了,是您教的好。”
李胜南轻微点了点头,依旧颔首道,“虽然不错,但你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和七年前比倒是像被驯服了的鸟,那个时候他想躲,他想跑,最终被按着脑袋在脏污的地上磕头的时候还会流下屈辱万分的泪水。
那曾经是一张完全不甘心的脸,现在倒是完完全全沉寂下去了。不过他也不清楚阮衿是真在做戏还是别的,但他其实并不在乎。
阮衿垂眸看着李胜南来回摩挲着碗沿,却迟迟不送到嘴边去喝一口,眼神落到阮衿放在大腿上的手指上,无名指根上光秃秃的,“给你买的戒指呢?”
阮衿心里一沉,马上站起来道歉,“对不起,我收起来了,等会儿就去戴上。”
“别这么拘谨,几个月了?到现在还这么怕我。”
李胜南笑了笑,示意阮衿重新坐下。他抬手想去碰碰阮衿的脸,被他迅速别开头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反衬着灯光,显得如水洗似的黑亮,睁得过分大就显得有些骇人,里面依旧填满的是警惕和拘谨,整个人都绷紧成一尊塑像。
李胜南现在又困又晕,醉酒也很乏力,倒是也没怀别的心思。便收回了手,呈现出抱臂的姿势,“怎么了,一段时间不见,现在你碰都碰不得?”
阮衿梗着脖子,每个字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不太习惯……”
话音未落,他脸上挨了反手的一巴掌,甩在嘴唇上,牙龈磕破后有淡淡的血腥味冒出来。其实这一巴掌不重,但充满了羞辱和惩戒意味,“什么时候轮到你习惯不习惯了,看来是我对你太好。”
阮衿低着头,咬住口腔中的肉,被李胜南打了就打了吧,总比被碰脸好,“对不起,是我的错。”
李胜南也笑,“放心,你现在还不够格。我叫你学的东西你还没学完,暂且先不动你。佛家讲要修慈悲心和菩提心,才能功德圆满。我对仇家慈悲,也算是修行的一种。”
阮衿和宋邵之流的情人是不同的,毕竟是李胜南精挑细选的结婚对象,连戒指都买好了。他近来渐老,在腺体被挖出之后,可以说消减宛如潮退,真是一年不如一年。
大把年轻娇嫩的肉体,李胜南却早早就无福消受。他性格变得更加喜怒无常,或许前一秒还好好抱着oga,下一秒可能就一脚踹到地上去了。
各种需要出席的活动,酒会,有多少人在背地里嘲笑他不是一个真正的alha,他自己也很去清楚,而这一切的根源就来自于那个挖去他腺体的那个女人。
他移植过很多个腺体,尝试过无数个实验性质的手术,可惜当今科技下的腺体移植手术并不发达,短则几日,长则一年,强烈的排异反应总是会不合时宜地爆发。
甚至于李胜南曾经问过医生,“那我儿子的呢?他的腺体应该总该和我最适配吧?”
当时医生用着古怪的眼神看着他,似乎是不相信有人为了自己的腺体还会打自己亲生儿子的主意。
但是李胜南的确是那么想的,如果真的可以的话,那就把李隅的腺体挖出来换给自己。
可惜医生讲的也很直白,“是这样的,先生,主要是您腺体周围神经已经坏死了。而腺体这个器官比较特殊,它不同于其他普通器官,跟输血近似,直系亲属之间的移植将会产生非常严重的移植物抗宿主病,甚至危及生命……”
于是各种办法都试过,这世上真就有金钱也买不到的东西,一直到这两年他才不得已真正认命:自己余生将是一个没有腺体的alha,一个不完整的alha。
而那些消失掉的转化成控制欲和施虐欲,他折磨过多少具令他妒忌的美好肉体,oga,beta,甚至alha,阉割掉他们身上某个部分,让他们和自己一样变得残缺。
他本来最应该折磨的人就是阮衿和他那个妹妹,至少七年前是这么想的,但而今忽然重遇,他的想法却有很大的不同。
李胜南爱上了钓鱼,听小曲,练书法,打高尔夫,心绪稳步迈向了安稳的老年,甚至都从李隅这个曾经的不肖子身上榨取了点需要的温情,不得不说境界更开阔了。
可商人的本性就是榨取价值,物尽其用,该挖掘的都要挖掘。他就这么白养着阮衿,让他学这学那,搁在家里当花瓶保姆却不派上用场。当个既往不咎的善人?这反倒不像他作风了。
连月来他都在思索到底该怎么处理,怎么让利益最大化,只是折磨未免太小儿科,如今的阮衿是没有意义的,如果他让眼前这个人学声狗叫,说不定他也能从善如流。
一瞬之间思绪万千,像推开的浪潮在不断持续翻涌着。
李胜南懒在床头,连手指也不想动一下,他看着阮衿,看他低眉顺眼,便越发觉得没劲,“下个星期白氏的大小姐从国外回来,刚好又撞上
他爷爷八十大寿,估计要办个大的,你到时候跟我去一趟。”
阮衿点了点头,没有一丝犹豫,反正这种场合李胜南也不是没有带他去过,“好。”
他表面上什么都全盘应和下,但实则大脑飞速运转。白氏?是他想的那个白氏吗?和胜南不同,白氏是专做商业地产出身的,那历史要比胜南早得多。十几年前就从政府手里拿地,再仿照国外模式进行极其精细的规划,手里赚的都是快钱,资金回笼也快。
而现在没有哪个繁华cbd没有他家的购物中心,如今这个商业帝国资本的触角已经无处不至,百货,文娱,电影院线等产业都有均有涉及。像胜南这种仅在塘市及其周边打转的开发商,虽然也算业内赫赫有名,但目前还需要上赶着讨好白氏才行。
不过李胜南不肯满足于现状,想跟着巴结上去攀亲戚,结交人脉,然后进军商业地产,实属情有可原。
而那场生日酒会里受邀出席的来宾,都是各行各业的凤毛麟角,而酒,色,权,钱,都是落在沸水中的油星,两者相触,一点就炸。当晚将堆砌出一个怎样活色生香的名利场,那种盛况可以想像。
李胜南抚摸着自己的虎口,最后慢慢开口说道,“如果你在那天晚上能帮我做成一件事,我可以考虑放了你和你妹妹,甚至连戒指都不用再戴了。”
阮衿慢慢直起腰来,眼瞳中有细碎闪烁的火光,那是对梦寐以求东西的向往。但是很快熄灭下去了,他知道事情不会那么简单。
“到时候再跟你说。”李胜南被这些橙色的暖灯照得实在很头晕,抬手把灯按灭了,一切重新陷入了黑暗。
他躺,嗓音中噙着淡淡的酩酊倦意,像是砂纸蹭在粗糙的墙上的冷笑,“把醒酒汤拿出去,冷透了就不用再喝。”
阮衿把那个瓷碗端出去的时候,后背上起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李胜南让他做的当然绝不会是什么好事,而“考虑”实在是个非常精妙婉转的词,不过是为他开的一张空头支票而已。
阮衿好歹是个成年人,虽然有一瞬间的希冀,可并没有愚蠢到那个地步。
如果他做到了那件事,很大程度上会被继续榨取价值如果没能做到,就会像一个玩物一样被处理掉。
oga还有什么价值能榨取呢?
姣好的脸蛋,优质的基因,哦,他的业务能力还不错,李胜南还琢磨着如何怎么物尽其用。
阮衿可以想象自己的未来,他看那些非洲大草原的纪录片,倾巢出动的鬣狗爬满了大象满身,就像是缠人的水蛭,怎么也甩不开。他看着它掉队,努力甩着长鼻子挣扎,最后轰然一声如大厦倾倒,倒在蒸腾的黄土堆中被分食殆尽。
这就像是在看自己的未来。
一刀接着一刀凌迟致死,这就是他和阮心的未来,一份完全被夺走的,由他人书写的未来。
这个命运或许是上天早就安排好的,从他投胎到冯蔓肚子里那一刻就开始预热。
甘心吗?
不甘心,可是要怎么办?
走廊中黑黢黢的,像是通往一个写好的既定bad endg,那些壁纸所绘上的假门,或者是真的房门,总而言之没有一扇门为他打开。
正想到这里,忽然“咔嚓”一声,李隅的房门打开了。
李隅穿着丝绸睡衣,手掌按在金属的把手上,正按着毛巾在擦头发。他站在门前,后面卧房的光照着轮廓,滴水的发梢,窄紧的腰,平直的肩膀,那些流畅的线条上都镀着一层星屑似的银白,唯有脸是浸泡在一团柔软的黑暗之中,叫阮衿看不分明表情。
走廊地板上被照亮了一块,而横贯出一道来自李隅的灰黑色影子镶嵌其中,就像是雪地里凭空出来一个斜枝,阻拦了阮衿的去处。
阮衿先是想起看到宋邵进他房里,而自己又将近一天没跟他讲过一句话,嗓子眼都有些发紧,“额,你……还没睡啊。”
李隅没说话,轻微颔首看向了更远处,阮衿的房间在二楼楼梯口附近,李胜南的卧室则是在最靠里。
所以阮衿刚刚到底从哪个房里出来就很分明了。
他视线往下垂了些,就看到阮衿手里端着的一碗蜂蜜样澄澈的东西。
李隅的语气很平静,“进来。”
于是阮衿就端着碗,稀里糊涂进了李隅的房间,撒泼好像颗芝麻汤圆,躺在李隅的被褥上蜷缩成一团。
而宋邵不知所踪,应该已经回屋去了。
李隅卧室里浴室磨砂玻璃门还敞开着,是洗完澡才出来,浴液和水汽仍然氤氲着,那些潮湿的热气经过时缠绵在人的脚踝上。
李隅指着阮衿手里的碗,“这是什么东西?”
“是醒酒汤。”阮衿低头说。
李隅把擦头发的毛巾拿下来在手中握住,扭头看着他,“哦,那我喝多了,也有点不舒服,我可以喝吗?”
“这个冷透了,所以李先生才没喝,你要是想喝我现在可以去重新煮。”
阮衿握住碗沿,指尖因为太过用力而失血发白,手背上的青筋在日光灯下清晰可见。
“不”,李隅伸手去拿,像是故意的在和他作对,“就喝冷的吧,再去煮未免太麻烦。”
眼看着李隅要送到嘴边,阮衿大脑霎时空白短路,劈手就要给他马上夺下来,却不料李隅自己反手就用力抛在地上,伴随着“咚”一声闷响,由于地上有层厚厚的地毯,瓷碗只是滚了好几遭,没碎掉,那些蜜色的汁液洇湿了一小块地毯。
这番动静只是弄醒了房间里的猫,撒泼的背躬起来,不明就里地“喵”了一声,可是现在两人正剑拔弩张着,没工夫理会它。
阮衿觉得自己的领口被迅速揪起来了,李隅的眼睛垂下来,距离一瞬间收得极近,那颗小痣掩映在细密的下睫毛下也依旧清晰可见,他不怒反笑,“你觉得自己很聪明?下毒也不会被人发现,是吗?”
“不是……”可李隅是怎么知道的呢?阮衿痴痴地望向他的眼睛,李隅头发上甩下的一滴水落到他的锁骨上,带着香气,冷得心惊。
“不是什么?你是听不懂他晚上的暗示?还是说你真以为这些伎俩在李胜南身上起效果了?”李隅的鼻息近在咫尺,吐纳出来的热气也是清新薄荷味儿的,“他晚上的意思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却敢得寸进尺。刚刚没有喝你的醒酒汤,还不能说明问题么?”
阮衿的手紧紧地攥成拳头,他是知道的,他当然知道李胜南有所察觉,但却还是抱着侥幸心理。
“你哑巴了?”李隅抬高阮衿的下颌,看向他失神的黑眼睛,有种居高临下的傲然,“说话,你到底想做什么?”
后半句更伤人的李隅还没说出口,这么急着弄死李胜南,难不成是为了继承一半的遗产,可还没结婚,倒也不必如此操之过急。
他选择保留这句话,因为他目前为止觉得真相倒还不至如此。
阮衿看着李隅那张漂亮又冷漠的脸,抿着薄唇,看上去如此不近人情,越发有种雾里看花的感觉。
为什么呢?
因为惶恐,不安,他快等不下去了,他发觉李隅有那么多的选择可以做。以前的薛寒,现在还有宋邵,还有那个什么白小姐的……太多太多的空缺,太多飞逝的时光,太多他抓不住的东西,这些都加剧了他内心摇摇欲坠的恐惧。自己如果要重新站在李隅面前,就必须斩断他和李隅之间畸形的链条。
李胜南就是那根链条,阮衿恨不得李胜南从此不要回来,恨不得他马上死掉,于是宁可铤而走险。
那种巨大动荡的不安让他想把真相一吐为快。
说吧,说曾经为什么,说现在想做什么,说我还爱你,我其实每分每秒都爱着你。
阮衿和李隅对视着,彼此沉默不语时中间仿佛流淌过了一条大河,他刚张口艰难地说一个“因为我……”
李隅的手机就响了。
叮叮咚咚的自带铃声流泻出来,像是忽然之间惊扰了一场好梦。
阮衿推了推李隅,咳嗽了两声,“你要不先接个电话吧。”
李隅快步走向床头,看也不看,伸手在触摸屏上滑动一下,把电话挂了之后抛到床上去了。
他看上去平心静气的,不彻底解决问题不罢休的模样,“现在继续说。”
阮衿深吸了一口气,刚开口,还没吐出一个清晰的字,李隅的手机又响了。
撒泼对发光的手机屏幕很好奇,猫爪划拉了好几下,这通电话就算李隅不想接也被迫接通了。
屏幕上的来电显示写着“白疏桐”,里面传来一串笑吟吟的女声,在深夜里显得极为清晰,不知道是嘲讽还是惊喜多些,声音有种熟女的甜,“哇,亲爱的,这次怎么第二个电话就接了?我还以为我又要打上二三十个电话你才会搭理我呢,难不成你在国内也很想我了?”
阮衿彻底说不出话来了,那一通原本像气泡般浮出水面的话,又艰难地在喉咙压缩成一团,咽回胃里。
他自觉站在这儿没什么意思,又涌上那种看着宋邵走进李隅房间的不适感。
一个人,一个晚上,到底能遇到多少次不适呢?
阮衿实在数不清。
实在要命,而且那股陷入泥沼般无能为力的矫情劲儿上来,他居然又想哭。
既然接通了,他就示意李隅先接电话。
他做了个伸手在耳边的“接电话”的动作,很轻松,很自然,主要是不想发出任何声音让对面那个女孩子听到。
李隅眼神复杂地看着他,伸出食指在原地点了一下,像是要把他先定在这儿。他很轻声说了句,“那你稍等一下,等会再说。”
阮衿点了点头,可当李隅拿起手机去阳台讲电话的时候,擅长撒谎的阮衿再度食言而肥。
他俯身去捡起那个滚在角落里的碗,抱在怀里趁人不注意忙不迭从这个房间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