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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停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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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不是早上起来,李隅留给他的那条围巾还抱在怀里,阮衿可能真的觉得,那只是自己昨夜做的一场梦。

    虽然没有到喝断片的程度,但他还是都没弄清楚,李隅是从哪儿冒出来的,白天他满城转悠寻人无果,晚上喝多了之后又神出鬼没地出现了。

    “你真的很奇怪。”阮衿对着那个围巾说的,他知道自己脸上带着笑。

    后来几次阮衿出门,没再继续怀揣着那些食不下咽的伤春悲秋,终于觉察到好像有个人一直在跟着他。那个人始终就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偷偷从树梢上探个头,观望着,一旦察觉到阮衿在回头,马上就缩回去了。

    不过既然被察觉,就总要被抓包的,阮衿把人给逮到了。

    那人头上还缠着一层纱布,看上去有点窘迫,阮衿站在街边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就请他喝了杯奶茶。

    阮衿问:“是李隅让你盯着我的吗?三个多月,你都一直跟着我啊?”

    小甲有点发憷,“啊,没错。”

    “不好意思啊,那天我把你给……你的头,现在是已经没事了的吧?”阮衿指了一下自己的额头。

    “我好得很。”小甲下意识也去抚摸自己缠着绷带的额头,“喝醉酒都有这个防范意识其实很好啊。”

    “你还受伤了,这该算工伤吧。你还是回去休息,以后不用再跟着我。”

    “我也是拿钱办事的,你人这么好,那就别再让我难做了。”小甲看着阮衿,一副极不信任的样子,“况且,你要是再跑去酗酒怎么办?”

    阮衿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把仅一次的“醉酒”给夸张成“酗酒”这么严重的说法,“我没有酗酒,就是一次喝多了,而且以后也不会……”

    “你还开始抽烟,前段时间是抽了不少的吧?那次送你妹妹回去,你在墙根底下连续抽了五根。”小甲给他比了个“五”的手势。

    阮衿简直瞠目结舌,心里不由得打起小鼓来,“连抽烟这种事你都要跟李隅去报备吗?”

    “这倒没有,他说没碰到什么特别反常的事不要联系他。但如果你哪天发展到一天半包,一天一包,我可能就必须去报备了。”

    “你不用跟他说,而且我本来就没上瘾。”阮衿把揣在口袋的烟盒拿出来,当着小甲的面一把给捏瘪了,然后丢进垃圾桶里。和李隅见过面之后他再没抽过一根,酒精,烟草这些东西,本就是用来麻痹因为思念而变得敏锐脆弱的感官,“以后不会再抽了。”

    “所以和他见过一面好多了吧?”小甲笑着说,上下扫视了一下阮衿,感觉有点细微不可查的变化。

    “是啊。”每次和李隅再遇,他感觉自己像走进了一场雨,虽然有时候会很冷,但是无一例外会把人浇得更清醒些。

    包括第一次他见李隅之前,那时候脑子在想什么来着?那时候还想死吧,什么生活太艰难啊真的活不下去之类的,诸多不成熟的想法。但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吗?虽然还有一点儿艰难,总是差一点的艰难,但他又相信生活很快会好起来了。

    李隅留给他的围巾,现在上面残留着一点儿那天揉碎的冰雪味儿,淡漠的,又有点柔软,他的脸埋在里面,“我现在挺好的,真不用再麻烦你继续看着我了。”

    小甲有点如释重负了:“我差不多被你说服啦,不过主要不是你自己的问题。他跟白峻交恶,李胜南也还半死不活着,其实不是很放心就那么一走了之,但是没有办法。”

    “原来是这样。”这么一想,凯蒂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李隅的眼线……里里外外,全都是他的人。阮衿觉得自己那前三个月简直过得云里雾里,就像一个视野狭窄的傻子

    阮衿伸手扶了一下额头,然后换了一个坐姿。他感觉自己像个哪都不能放的累赘,总让人牵肠挂肚,可他现在偏偏最不想要的就是这样,他让李隅去做自己想做的事,绝对是出自真心地希望他心无旁骛,放手去做,而不是心中惦念着什么东西。

    他对小甲说:“那他希望我应该怎么做?我待在哪儿会更好一些。”

    “他没有要你怎么样啊,反正待在哪儿都不一定绝对安全。”小甲用力吸了一口奶茶,看了看外面的冬天的太阳,一圈白晕正埋在云层里,整个天空的半边都是光的漫反射,“或许他的意思就是,你现在想要去哪儿都可以。”

    是这样吗?去哪儿都可以。

    他对李隅的期许,也同样是李隅对他的期许吗?

    小甲抬手看了一下表,“嘶,遭了,我得先走了,我还得帮老板顺手找个文件。”

    阮衿一听李隅的事倒是很上心,“现在很急着要吗?”

    “是啊,帮他找好几年前的一份抵押合同,说是晚点tiffany下机场就等着我给送过去呢,嘶,挺麻烦的,十万火急呢!但老板也记不清搁哪儿了,是夹在书里了还是……”

    “我帮你一块儿找吧,这些东西我还算熟。”

    想着是类似年终归档文件之类的事情,阮衿觉得自己应该可以出一份力。

    小甲也很痛快地领着他去了。

    一直到了李隅的公寓,这一次真正走进去了,阮衿才觉得这偌大的房子里居然一点活气儿都没有,不知道是因为装修风格比较性冷淡的缘故,温度也莫名很低,就跟那种刚装修好的新房一样。

    墙上有几幅简洁的装饰画,都是形态各异的猫的黑色剪影,卷着尾巴的,舔舐爪子的,弓着身子,看上去是优雅又俏皮的模样。

    而唯一显得温馨些的就是客厅里靠墙摆放的一个小麦色的猫爬架,像棵树一样,摆在那儿有种古怪又可爱的突兀感。

    阮衿看着,如果不知道这家主人是李隅的话,也能猜到他的性格,大约是个性情冷淡但是的确是个很爱猫的人,他能想像出撒泼能从这边沙发靠背上一溜小跑过,纵身一跃到那边垫子上,最后再蹦上这些猫爬架……

    “去书房啊,别发愣了。”小甲推了一把阮衿的肩膀。

    “我不知道书房在哪儿,你先带路吧。”

    小甲一脸见鬼又后悔得要命的样子,压低嗓音道,“什么?我以为你来过才带你进来的,原来你没来过他家啊?”

    “没来过。”

    上次稀里糊涂的来了一次,阮衿只能说,幸好李隅没看到他那副狼狈的鬼样子。

    “算了,既然都已经进来了。”小甲也只能破罐子破摔了,带着阮衿走向书房里面,李隅的文件其实都整理得挺好,按顺序分门别类,索引入盒,陈列整齐,全都被关在玻璃文件柜里。

    在文件柜里找了一阵之后无果,“或许真的夹在书里了,是c国的不动产抵押合同,包括林地,房产,还有一些别的……”

    话说着,举目望去,说真的,李隅的书架看得人有点发憷。

    因为整整排满了一面墙,共有七层高,翻找起来还真是个很大的工程,而且仅凭一个人还真挺难拿找到。

    小甲站在梯子上面翻找着递送书籍下来,阮衿在下面接着,一本书一本书像流水线上的产品源源不断地输送下来,杂七杂八的,也不仅仅只是书,财经周刊,原文小说,黑胶唱片,还有诸多重得像砖头一样的大师影集。

    那些书不断地被传递下来,从低到高,从现在到过去,阮衿有种自己在时光和河流中艰难地逆流而上的错觉。

    越来越多熟悉的东西落下来了。

    小甲在上面笑,适时地吐槽道,“我以为老板不会喜欢看漫画,就算看也是热血民工漫吧,没想到喜欢这种啊。”

    那是一整套未拆封过的日本少女漫画,上面用蓝色的曲别针卡着周白鸮的一张生日贺卡,蓝色水笔的字迹已经褪色了,“生日快乐!你上回在我家看这本看得还挺起劲的啊闷骚男!被我抓住还不承认,不知道你好这口,送你一整套,不用谢了。”

    李隅都没拆开过,看来也不怎么喜欢,阮衿笑了笑,轻轻地搁在了手边。

    “这是?里面还有水?”

    阮衿循声抬头去看,小甲递下来一个白色的塑料瓶,感觉到里面的重量,想晃一晃,被阮衿稳稳地接住了,“是洗照片用的,你小心点拿,有毒的。”

    小甲一边迅速地继续翻找着文件,一边好奇地问,“你也懂这些?”

    他还以为只有自家老板李隅喜欢弄这些,有一次来,不见李隅人,他在书房隔壁的暗房里待着,房门启开了条细窄的缝,里面很暗,只透露出一片凶险不详的红光来。

    当时小甲被吓了一跳,还以为走进鬼故事片场,后来才知道李隅是在暗房捣鼓照片,他闲暇时间很少,但是仍然尽量保留着曾经的一些爱好。

    “我知道一点,只能算是了解。”阮衿很平静,那些也是李隅告诉他的。

    当他们开始热恋的时候,李隅对摄影的兴趣已经从单反转向了胶片。那时候在学生公寓的条件有限,他就把卫生间改造成自己做黑白放大的暗房。他乐意把他的爱好和阮衿分享,会在阮衿提问的时候讲解什么是放大机,如何调配好冲洗底片的药水,又该怎样去做硬币测试。

    那些基本知识,阮衿依旧还是记得很清晰。

    他很难忘记在那昏暗暧昧红光之下李隅专注的侧脸,堪称好看得惊心动魄,就像在做什么药理实验一样,搅拌棒在烧杯里缓缓游移,戴着胶手套的修长手指捏着长夹,抖动着薄薄的相纸,间隔一分钟从显影水里换到停显水中,最后投入定影水中,从所有动作都有条不紊,从容不迫。

    那是阮衿第一次觉得,原来洗照片也是个挺优雅的活,包括李隅拿花洒冲掉照片上的药水也是那么气定神闲,尽管药水味道是不那么好闻的。

    通常弄药水的时候李隅会说,“你站远一点。”

    阮衿问为什么的时候,被李隅做过一个挖眼睛的动作,食指和中指在距离眼睛一寸地方弯了弯,一本正经地恐吓,“进眼睛会瞎。”

    那些药水有腐蚀性,也有毒,尽管开了排气扇,两个人在封闭空间里也不能待很久时间。李隅要求苛刻,用掉很多相纸只为了出一张质量好的成片,漫长的下午,他们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等待晾晒,每隔一段时间李隅就拉着阮衿出去透气。

    李隅把口罩手套摘下来,阮衿把可乐递过去,他说,“好像跟你在一起,出好片的几率比我一个人更大。”

    阮衿一本正经地用伪科学分析了一下,“可能是因为两个人的注意力在加持,就像念力之类的东西。”

    然后李隅就不说话了。

    现在回想起来,李隅看着他不说话喝可乐的眼神,那或许是大写着的“不解风情”这四个字吧。

    那或许是一句情话,虽然滋味很淡,但自己品味起来的确是啊……

    为什么会想起那么多?像什么东西重新复活过来一样。

    等到爬上了最后一层,小甲已经出了满身大汗,寻思李隅的钱还真不好赚,他以为找一份文件是多么简单的事,所以才自告奋勇来这儿,谁知道这么不好找。

    “天呐,他怎么拍了这么多照片啊,这儿全是相册,该不会是夹在相册里吧……”

    他决心先把相册都先搬下来,然后和阮衿一起盘腿坐在地上找。

    都是黑色相册,很简单,和他那些文件夹没什么不同,侧面都是他亲手写的日期标注。

    全是黑白放大的冲洗照片,李隅也从来不拍人像。只是找一份合同,却好像是把李隅的过往种种少年时期的隐私全都给翻出来了,尽管是他们只是匆匆地抖一抖,倒不好意思仔细去看李隅里面具体拍了些什么东西。

    很奇怪,像是被李隅的一切给包围住了,这是一次逆向的旅行。一个很冰冷的屋子,但或许因为主人比较念旧,所以保留了那么多东西,不管他喜欢或者不喜欢,全都堆在一起,就有点温度了。

    “诶,居然有本相册是彩色的。”

    “终于找到了……”

    几乎是同时刻他们发出的声音,阮衿在一张打过草稿的数学报纸中找到了那份合同,八开大,几乎完美地把那份二三十页的合同像夹心一样包裹在里面,刚刚他们还以为是一本书,所以才没发现,上面所有手写签名的地方都作了机密文件的乱码遮挡物。

    看来真的是一份很重要的东西,阮衿也不难猜到这一定是和蒋舒柔有关,c国的不动产,与其说是不记得放哪儿了,不如说说是被刻意藏匿在这儿的吧。

    “我们可以把书都放回去了……嗯,你刚刚说什么彩色的?”

    小甲好像在发呆,都不说话了,阮衿凑过去看,才看到小甲的膝盖上摊开着的黑色相册,这一册格外不同,都积了层灰,像结茧了一样。小甲的手指在上面戳了戳,“虽然不应该随便看老板东西,但上面这个人,我要是没看错的话,这个人是你吧……”

    阮衿低头去看,感觉心脏先是猛地向下一沉,然后像是要从他胸腔中摆脱地心引力一样疯狂向上攒动着。

    那是一组冲印的照片,或许是在数码店里打印的吧,还被塑封起来了,李隅曾经说过冲洗和冲印的不同,因为对胶片的偏爱,他显然是青睐前者。

    这或许是一个清晨,头顶上是一层靛青的天,低垂着一排深红如果实的灯笼,阮衿看到自己在画面中央打喷嚏,手掌正掩在鼻子上面,眼睛眯着,后面那些摊位,廊檐都是模糊虚焦的棕色。

    还有好几张,他左顾右盼的,百无聊赖的,低头踢走了小石子的,从全景逐渐走向中景,近景,乃至是特写,他好像都能看到李隅逐渐悄无声息靠近他的行动轨迹。

    小甲拍了拍阮衿的肩膀,看他发愣的表情就知道这个出镜对象并不知情,心中也感受到了同等微妙的感动,“嗨,我们老板拍的还挺好的。”

    然而阮衿一低头,再看到的却是掌心上留下细腻如绒毛般的灰尘。